《诓世》大咩哥

39、舞刀一曲（修）

　　裴戎脖颈微扬，仰视商崔嵬。慈航道子厉声诘责苦海恶行的声音落在他耳里如蚊蚋嗡嗡。他是那样专注地凝望罗浮剑子，压抑心底的某团火焰忽地高涨，烧穿他冰冷的外壳，汩汩地流淌出来。
　　终于、终于，罗浮的亲子与养子要以此地为擂台，开始一场见血见肉的决斗么？你的在天之灵会选择保佑谁呢，父亲？
　　裴戎这样想着，竟感觉自己情绪亢奋，身体发烫，连手中狭刀都感受主人战意似的微微颤动。
　　若是自己将商崔嵬打败，将慈航的明珠践踏在地，大觉师该如何大发雷霆？霄河殿尊又会如何诘责于他？
　　裴戎非但没有惧怕，甚至越发兴奋，他捂住半张面孔低笑，透过张开的指缝，能看见一只邃黑瞳孔在不住收缩。
　　诵读檄文的道子被那笑声打扰，沉声喝问：“苦海孽畜，死到临头，还不悔悟？”
　　裴戎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大笑。纵使深陷泥沼，但那身张扬嚣狂的气派令人心惊，犹如融穿地心的烈火分分寸寸灼烧到眼前。即使他没有认真看向屋檐上的哪一个人，却也令道子们忍不住后退半步，似乎下一刻他就将跃起一刀插穿他们的头颅。
　　然后，裴戎果然跳了起来。
　　他骤然发动，雷霆一掌拍向十一左肩，借那反震之力，拔地而起。十一默契十足地抬手拖住刺主靴底，使出全力，向上一抛。自己则屏气凝息，沉入沼泽。

　　裴戎身形倏忽，似弓张满弦射出的劲羽，直取屋顶。道子们大惊，有人喊道：“拦下他！”
　　他们迅速列阵，结成人墙，将商崔嵬护于身后。长锋出鞘，斜刺而出，以凌厉攻势阻挡裴戎登顶。
　　半空中，裴戎身子一蜷，如无骨之鱼，从交织成网的剑光中游出。然后展臂如鹰，狭刀出鞘，一抹刀光如霜，斩向朗读檄文的那名道子。对方反应极快地拔剑格挡，哐啷一声，刀剑相撞，一时火光四溢。
　　裴戎却似被激起更大的凶性，他大笑着、怒吼着，像是一头要把猎物嚼碎撕裂的雪狼将狭刀一寸一寸压下至人颈边，然后一刀枭首。刺主仰头沐浴着落下的淋漓血雨，横过刀身接住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递送至谨慎退步的慈航道子们面前。
　　“你们不行，还是叫你们那剑子出来，陪本刺主玩玩。”
　　“混账！”道子怒极拔剑，却被一手按住肩头。
　　商崔嵬命众人退后，目光不离裴戎，手指一扣乌鞘，碧光乍现，将漆黑天穹照出粼粼碧色，沧海龙吟之声缭绕不绝。他拔剑，却如从鞘中拔出一条青川。
　　此乃继承于罗浮殿尊的绝世名剑“青川引”。
　　传说，这柄神剑是由裴昭采集矿石亲手锻造，在铸出剑形后，用白玉京外一条万里澄江淬锋。剑成之后，通体碧色，水纹满身，而那淬锋之江竟蒸成云雾，消失不见。
　　商崔嵬双手合握，俯身对神剑一拜，似是追念此剑故主。然后，他转身睥睨裴戎，表示接受这场决斗邀请。
　　裴昭的儿子与弟子即将在他遗物前生死搏斗，分个高下。

　　商崔嵬的剑很快，快得超越裴戎的想象。
　　慈航道场有三大功法闻名于世——大自在剑诀、普渡天卷及太妙经。
　　其中，大自在剑诀乃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剑法，讲求“自在自适，不假他求，不须外物，自我圆满”。
　　他出剑时，宛如沛然洪流，剑影充塞整片天地，无处不是他的剑光。
　　身陷沼泽的刺奴们只觉得剑光刺目，寒风割面，自身仿若化为狂风怒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将有倾覆的危险。
　　尽管苦海刺主凶名赫赫，但没有人认为裴戎能够在正面作战中对抗罗浮剑子。毕竟他只是个杀手，而杀手所擅的暗杀、偷袭已在正面对敌的情况下被削弱至极致。
　　但处于颓势的刺主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越打越凶猛，完全无视剑锋在他身上划出的细小伤痕，每一刀都如最后一刀般拼尽全力。
　　狭刀与青川引相撞，跃动于锋刃间的金色火光照亮裴戎眉眼，凛冽、决绝。剑柄上传来的力道不但震麻了商崔嵬的手臂，也震撼了他的心神。他不明白为何对方如此想赢他？
　　然而，不管想赢的念头有多么疯狂，绝对的实力差距并不以裴戎意志为转移。
　　商剑子在刺主的连番攻势下冷静守住局势，并在人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关口寻得破绽，蓦然上前一步，递出一剑。那一剑直取裴戎心口，如漆黑天幕中星斗初升，勃然爆发的光华令人目眩神迷。
　　道子们欢欣鼓舞，刺奴们绝望哀叹，众人笃定这位年轻的刺主应是难以生还。

　　然而，裴戎在这决斗即将高潮的关口，竟然将狭刀收至腰间，左手向前虚探，指尖点触刀脊，身形微微下沉。
　　“杀我。”
　　一个前突仿佛流光出现在人眼前，那近在咫尺的暗红瞳孔令人心惊肉跳，扑面而来的压力重若千钧。商崔嵬惊愕发现自身剑意竟被渐渐侵蚀，随着对方刀锋游动，鹅黄明月、碧绿柳绦、幽蓝瓦当……全都化为黑白二色。
　　仿佛天地色彩被这一刀杀褪。
　　两人胜败之势瞬息倒转！
　　然而，裴戎并没有他表现得那般游刃有余。行刀时，一股无法克制的杀意充塞心间。令他大笑，令他癫狂，令他手指抽搐、皮肤烧烫，无比渴望沐浴对方或者自己的鲜血，否则那股躁动的饥渴便会逼疯他。
　　就在裴戎与这股无比邪性的魔念艰难抗争间，忽然一道带着醉意的磁性嗓音自脑海深处响起，令他如溺水之人挣扎着捉住一线清明。
　　“此刀乃名‘死人刀’，是一口杀人杀我之刀。别害怕或者抗拒，就把它当成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你要学的不是怎么对抗它，而是驯服它。”

　　一年前，苦海，三月春。裴戎刚刚完成任务从海上归岛，还没歇口气休整一番，便有侍女前来拜见说是御众师召唤。
　　裴戎不敢怠慢，换过衣物后匆匆前往。他在一片灼灼花荫中见到了很不一样的御众师。
　　那位大人一改常态，长发高束扎成利落马尾，衣衫朴素抛却所有饰物，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半敞不敞的前襟与松松而缚的腰带，他曲腿坐在桃花树上，长袖挽至手肘，闲适撑于颈侧。膝弯处搁有一坛子开封的烈酒，坛身已然歪倒，酒水漉漉淌下濡湿裤腿。
　　御众师闭着眼睛，裸露出的胸膛泛着水光缓缓起伏。他任由花荫舒展枝条覆在脸上，透过枝叶间隙能瞧见面颊上的一抹酡红。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桃花影子落下的颜色。
　　摒弃了清醒时的骄桀乖张，他睡得很温柔、很认真的模样，让裴戎寻到阿蟾的影子，唇边也不自觉地牵起微笑。
　　刺主不敢打扰，安静立树下，欣赏着桃花，还有桃花里的人。暖融春风拨撩发间白羽，令人感受到一种悠然惬意。
　　忽然叶影摇动，御众师翻身时那头高束的长发垂落下来，正好扫到裴戎鼻尖。
　　刺主被这微微晃动的发丝搔得痒酥酥的，他抿了抿唇，谨慎地左右打量一眼，无人经过。他鬼鬼祟祟拘起那束长发，放在唇边轻轻碰了一下。是没药、龙脑和羯布罗香的味道，裴戎出神想到。但再抬头时，差点儿吓得止了呼吸，对方正静静瞧着他。
　　“御众师……”裴戎按下狂跳的心脏，下意识单膝跪地，但静待半晌未等到戏谑或斥责。他心怀忐忑地微微抬头观察御众师神色，对方酒意未退，墨玉深瞳流露茫然，像是不认得裴戎似的凝视良久，才慢吞吞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戎怔了怔，老实答道：“是您差人唤我来的。”
　　“哦？”御众师蹙眉，宿醉头痛地慢慢揉动额角，似是还未梦醒般地自言自语，“许久未曾梦到那些旧人旧事……教导我那太过成器的徒儿习剑……还有那个男人，在上雪山前要将他的儿子托付给我……我看上去像是会养孩子的么……”
　　确实不像。裴戎悄然腹诽，是哪位英雄好汉如此有胆识，就不怕御众师把他儿子给养坏了？
　　然后梵慧魔罗垂手挟住裴戎下颌，叫人抬高面孔由他任意打量。
　　“你瞧着一点也不像……也罢，天意如此。”御众师说着一些裴戎听不懂的话，半撑着眼睑，稠密睫羽在他眼底落下深邃阴影。一扬手，将酒坛吸入掌中。
　　风乍起，桃花零落，乱红纷纷。花瓣落入酒坛，犹如碧湖荡漾着轻舟。
　　御众师唇边扬起一抹浅笑，挟住坛口敬向裴戎。
　　“来，我的小狼崽。且舞刀一曲，与我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