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34、暗夜将杀（修）

　　“不好意思，二位客官，小店已经被人包下，实在没有空房。”
　　这是谈玄与魏灵光第十六次被客栈拒之门外。
　　魏灵光懊恼地挠抓头发：“偌大一个长泰城，竟寻不到一处落脚地。唉，谈公子要不我们去找个庙子凑合凑合吧？”
　　店小二抬头看了看漆黑天色，又看了看面前两人，心中颇有些怜悯。但一想起客栈中面煞的客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决心客气地将两人请走。但他尚未开口，手腕便被谈玄握住。
　　谈玄将人掌心摊开，装模作样瞧了一番，道：“小二哥，在下观你手相，今日将有破财之灾。”
　　闻言，店小二双眉高挑，流露尖刻神色，心中些微悯意消失无踪。心说，见你是个文弱书生，本想说些好话儿打发走，未料你竟想用江湖骗子那些神神道道的鬼话恐吓我。老子从小在市井摸爬滚打，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还会被你这愣头小子唬住？
　　他转念想起，今日好不容易在弟兄伙的介绍下，与城门口那家酒楼的东家搭上线，手里讨到一项坐着便能数钱的活计。心中得意冷笑，什么破财之灾？明明是来财之日呀。
　　于是，店小二板起脸来，推搡着谈玄就要往外赶，却被对方凑近耳边，轻声道出五字：“玲珑多宝斋。”
　　店小二双眼圆睁，浑身一震。随即反应过来，赶忙掩饰失态之色，否认道：“你在说什么？”
　　谈玄笑吟吟道：“小二哥先别着急否认。”
　　他微微偏头，示意对方看向自己背后：“你瞧见右斜角那巷口里蹲着的人影没？”
　　店小二定了定心神，目光越过谈玄肩头向着那个方向张望。仔仔细细观察半晌，方才在深巷高墙落下的阴影中发现一道模糊不清的轮廓，悄然如夜枭。
　　谈玄道：“那是玲珑多宝斋的信客。”
　　“他伪装成乞丐，利用城中错综复杂的巷道跟随在我等身后，途中换过几套不同的行头，自认为万无一失。”
　　店小二结巴道：“什么信客诓客的，与、与我何干？”
　　谈玄笑道：“与你本身无甚干系，但与你即将进账的银钱干系重大。”
　　他说到此处，声音更轻几分，营造出一种诡秘氛围。
　　“你与玲珑多宝斋订了契约，协助其监视住进你店中目标吧？这个闻名天下的大商号不是小气角色。我猜，不会低于一人十两白银。”
　　店小二被说中心事，目光闪烁。他握住谈玄肩膀，想要推开他，又有些犹豫：“你这是污蔑，我根本没有做那样的事儿！”
　　谈玄反手拍了拍对方肩膀，眉眼弯弯：“无妨。”
　　“若是小二哥问心无愧，也就不用惧怕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店小二惊惶：“你、你要做什么？”
　　谈玄道：“告知那名信客，作为玲珑多宝斋暗线的你身份已然暴露。令店中目标知晓他们监视窥探的事情，劝他们早点解雇你，再换一个靠谱的人来。”说罢，摆了摆手，转身欲向伪装成乞丐的信客走去。
　　店小二见此态势，急忙将人拽回：“他不会相信你一面之词。”
　　谈玄回眸，挑起一边眉毛：“哦？谎言很快就能变成实话。我既能现在揭穿你的身份，自然也能让旁人知晓。”
　　店小二无语凝噎，痛苦地捶了捶胸口，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气急败坏道：“说吧，你要什么？”
　　他一脸哀色，暗自掂了掂自家可怜钱囊，已然做好大出血的打算。只要谈玄要求不太过分，就当自己被多宝斋压了价，在每个目标身上少赚几两银子吧。
　　这回轮到谈玄开始拿捏态度，手负身后做深思状，并时不时含笑上下称量店小二，仿佛要用温柔的软刀子在他身上剜下好大一块肉来，直将人瞧得胆战心寒。
　　最后还是裴戎看不过眼，在人影子里冷冷道：“我观你精神颇佳，不见疲态，今夜随我行动，替我掠掠阵，你也尽尽兴，如何？”
　　谈玄瞬时收了玩心，赶忙剖白真心：“累的，累的！跟死狗的差别就差没吐舌头了。”
　　他轻咳一声，对心如死灰的店小二竖起两根指头左右摇晃，将他的魂给招了回来：“两间上房，一桌酒席。”
　　店小二难以置信：“就这些？”
　　谈玄道：“咦，小二哥若想慷慨解囊，玄只好……”
　　话未说完，便被店小二殷勤挟住手臂，脚不沾地往店中带：“有的有的，两位贵客里边儿请。”
　　魏灵光从头到尾围观一场暗中交易，因为双方全程私语切切，未能听清内中详情，全然不明小二哥为何前倨而后恭也。他抬手碰了碰谈玄肩膀，悄然道：“谈公子，他为何变得如此热情？”
　　谈玄道：“大约见玄长得好看，不忍一名浊世佳公子夜宿街头。”
　　魏灵光惊讶道：“真的？”
　　谈玄一副郑重之色：“真的。”
　　魏灵光摸了一圈头上毛茬，觉得又发现了山下的奇妙之处。

　　魏灵光将床上柔软华丽的织锦被子小心翼翼摸一圈，回头看向桌面，菜肴满琳琅满目，鸡鸭鱼鹅样样都有，还十分贴心地为状似和尚的客人准备了卷心菜煲汤、小葱豆腐等素斋。
　　紫檀架上摆设古玩玉器，一幅戴逵渔翁图悬挂白墙，帐幔绣祥云福纹，宝鼎燃起袅袅白烟，屋内陈设甚是雅致，实乃一间上房中的上房。
　　须弥山多出苦行僧，所食所用皆于山中取材，亲力亲为。即便偶尔随方丈出游，也是一路借宿破庙，持钵化缘。哪里住过如此珠光宝气的房子？魏灵光蓦然有些局促，觉得手足、屁股不知该往何处搁。
　　他伸手揉了揉饿得发瘪的肚皮，拿起空碗舀了一大碗白饭，将小葱豆腐与素菜汤拌进饭里，别的鲜美菜肴一概不动。他想要坐下，又怕污了刺绣软垫，端着饭碗在屋中寻觅一圈，最终选择蹲在地上，埋头刨饭。
　　谈玄悠悠坐在一旁，似是没有什么食欲，冷落一桌佳肴，手持经史子集细细翻看。他挑起眼皮瞧了魏灵光一眼，拍了拍旁边的椅子：“坐吧，不烫屁股。”
　　魏灵光胡乱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解释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富贵吓住。
　　粘着满嘴饭粒，盯住谈玄上下打量，好奇道：“长得好看竟然如此占便宜？”
　　“可师傅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声色表象皆是粉红骷髅。古今多少乱象，皆耽于欲、色。若是世人都这般以貌取人，天下可要乱套了。”
　　小和尚心鲁肠直，一面将谈玄那通瞎扯全然当真，一面忘记自己也是“以貌取人”方才上了谈玄的骡子。
　　谈玄一面翻书，一面笑道：“灵光小兄弟所言不虚。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今日小二哥以容取人，不就错失了小兄弟这位经天纬地的大豪侠么？”
　　魏灵光顿时被说得耳面发烫，在佛门清净地长大的他，哪里听过这般赞美。
　　谈玄瞧着觉得有点意思：“咦，灵光小兄弟你的脸为何有些发红？难道是冻着了？”说着探手去摸他的额头。
　　魏灵光自幼生得圆润可爱，经常被师兄师长揪住狂摸光头，无甚防备地瞧着那手逐渐靠近自己。谈玄身子越倾越低，他甚至能从那宽大衣襟看到一色雪白胸膛与嫣红肉点。
　　小和尚顿时呆了呆，奇怪道：“你那儿怎么这么红？”
　　天热时师兄们时常撸下袈裟，袒胸露乳。一帮老爷们皮糙肉厚，肌肉油光发亮，从未见过这般鲜嫩颜色。他觉得奇怪张口就问，没有不妥的自觉，甚至还拉开自己衣物，将健壮的胸膛露出，像是要对比一般凑过去给人看。
　　“你看，你看！难道长得好看，颜色也会不一样？”
　　这话说得纯然质朴，反将谈玄老油条问得微微脸红：“咳……怕是上火了吧……嗯，上火。”
　　魏灵光恍然大悟，关切嘱咐道：“谈公子记得少食辛辣，多饮热水，不要熬夜。”
　　说罢，他拎壶倒了一杯热茶送至谈玄面前，然后微微打了一个哈欠，终究初次游历，东游西荡一日，也是累极。同谈玄告别，溜达出屋，进入自己的房间吹灯安歇。留下崇光公子同面前热茶大眼瞪小眼，犹豫着摸了摸温热杯盏，轻轻抿了一口。
　　谈玄把书收入书囊，一番洗漱后，褪靴解衣，灯火安卧。他合眸静躺片刻，散在肩头的乌发微微一动，拇指大小的裴戎从发间钻出，拍人耳垂，示意自己将趁夜行动。
　　谈玄微微侧身，瞧着小巧玲珑的人儿，像个可爱的面人娃娃。有点手痒，伸出食指去戳裴戎。
　　刺主眼疾手快，狭刀出鞘。谈玄顿觉指尖如被黄蜂一蛰，忍住一口气，好歹没叫出来。手背贴着额头，虚弱道：“哎呀呀，玄体弱多病，方才被刺了一刀，身受重伤。接下来的事情，还请裴刺主自行计较，玄委实难以支撑。”
　　说罢，他双眸一合，挺直直倒在床上装死人。
　　裴戎又拍打他耳垂，见人执意装死，撇了撇嘴。屋中幽影涌动，将拇指小人包裹、拔高，逐渐凝聚为成人模样，墨发高束，玄衣苍面。
　　刺主推开窗户，手勾檐角纵身，如鹘鹰一般跃至屋顶。他半蹲飞檐，身后明月高举，幽微月光描摹那道修长健美的身影。裴刺主面孔逆光看不清神色，唯见一双狭眸粲然，蕴含不容错辨的兴奋与酷烈，以猎手姿态俯瞰属于自己的猎场。
　　他卷舌鼓腮，发出一声急促轻哨如夜风呼啸。附近巷道中的阴影顿时晃动起来，像是冷冰的影子突然变成活物，并缓缓不断向裴戎足下客栈聚集。
　　若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那些悄然移动的东西并非影子，而是黑衣杀手。蹲在巷口的信客已然傻眼，他不知这群人是如何出现在附近，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如同受惊的野兔猛然蹦起，转身欲逃。但他尚未走出几步，便被一双苍白手臂勒住脖颈，拖入深巷。
　　片刻后，客栈下已聚集一片黑潮，整齐、安静，身怀杀意，等候刺主命令。
　　裴戎纵身一跃，落入人群。刺奴十一上前，抖开一件大氅披于主人肩头，鸦羽密织，逶迤于地。刺主抬手无声一招，杀手黑潮随之席卷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