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35、血字告示（修）

　　城南林道口有一座六进宅院，乃是灵缘斋驻地。
　　灵缘斋是正宗的慈航拥趸，非但言听计从，还为慈航驯养异兽。他们在入驻长泰城的第一夜，便极为谨慎地放出数十只雪翁鸱鸺，用以巡视驻地。
　　雪翁鸱鸺是种昼伏夜出的灵鸟，在暗夜中视力极佳，且听觉敏锐，一旦察觉生人便会发出尖利警报。被人驯服后，便是绝佳的守夜者。
　　孰料，今晚半夜雷声大作，暴雨淋漓。雪翁鸱鸺在枝头来回蹦跳，葫芦似的矮胖身躯紧贴一处，时不时晃动头颅甩去积在身上的水珠，褐瞳泛着微光来回转动，将宅院各处动静纳入眼中。
　　在这样的雨夜里，雪翁鸱鸺总是有些不安。暴雨是它们的敌人。隆隆雷鸣、雨声削弱耳感。它们之所以夜晚目力极佳，乃因瞳仁能捕捉到极微弱的光线。这样的天赋却会让它们在闪电划过天穹时，双眼产生一瞬间的失明。
　　雪翁鸱鸺们恹恹等待雷雨停歇。这时，一道闪电贯穿天际，璀璨电光照亮黑夜。它们本能地合上眼睑，没看到一群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杀手从宅院墙外腾空飞起，被电光勾勒出身形犹如一群展开羽翼的猛禽。
　　杀手掀开蓑衣，无数银针如雨催落。仿若急风扫过树林，树枝沙沙摇动，雪翁鸱鸺的尸体如雪坠纷纷。大门口一截纤薄刀刃从门缝间戳出，将木栓挑开。
　　轰隆隆隆————————
　　这时，随白电而生的雷音才从云霄滚落。四四方方的门框中，刺主修长身影被倏忽雪电拓印于空明雨泊之中。他指捻笠沿压低，唇露笠外，削薄如刀：“去。”
　　“猛禽”们从墙头落下，足点雨水冲入宅院。片刻后，数道血线溅上窗纱。

　　刺部针对灵缘斋的屠杀开始，隐蔽、迅猛，甚至有些不咸不淡。
　　裴戎缓步走入前厅，环顾四周，打量屋中陈设。非是被那些贵重摆设所吸引，而是因为这场暗杀很是顺利，作为刺主的他实在没有旁的事情可做。
　　他在一幅画卷前停步，那是仿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这时，十一现身，双手捧着一碗血水行到主人身旁。
　　裴戎抬手撕下那吴道子赝品，翻过背面摊开，执笔往碗中一旋，蘸足鲜血落笔疾书。雨水自湿袖上滴落，晕开部分字迹。
　　突然，轰隆一声。前厅内墙破开，三名刺奴倒飞而出砸碎门扉，一名遍体鳞伤的男人杀了出来。他反手砍翻两名追捕他的刺奴，神情狰狞，气息狂暴，整个人宛如一尊浴血修罗。
　　裴戎看也没看那人，继续书写。十一丢开血碗，疾步上前，拔刀欲斩。
　　那男人能为非凡，动作竟比十一更快，一掌拍上十一手背，将拔出一半的狭刀呛啷一声撞回鞘中。
　　十一眉梢微动，扫腿、肘击连番使出，被男人一一避过。两人鏖战片刻各出一掌，十一身形微震，踉跄倒退几步，沉重足步将地面踏出几枚足印。
　　反观男人在睡梦中遭遇暗杀，肩背生生挨了数刀，复又同刺奴接连交手已然气力不济。与人对掌后，他一口鲜血呕出，身形却借助这一掌之力飘出门外，落入积雨就地滚了几圈。
　　男人起身，抹一把脸上泥水，毫不犹豫，拔足奔逃。
　　十一欲追，被裴戎唤住。十一面色难看地回身跪地，为自己竟被对方击退感到羞愧难当。
　　“大人，请允许属下前去追捕，属下一定会割下他的头颅奉至您足边。”
　　裴戎不置可否，只搁下狼毫，将画卷卷起递与十一，吩咐道：“找个显眼的地方挂起来。”
　　然后他拿起一只插在青瓷高颈瓶中的青竹掂了掂，带上斗笠，行入雨中。

　　男人捂着流血不止的肩头夺命狂奔，失血过多令他神智昏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拼命催促：快逃，快逃！只有逃出生天，才有机会为师门报仇！
　　忽然，男人感觉周遭空气变得黏稠凝滞，身子发沉，就像是在高压深水中吃力前进。随即一道可怕的杀意笼罩他，令他毛骨悚然。
　　男人艰难回头，尚未看清什么便觉肩头传来剧痛，巨大冲力拖着他的身躯飞出，轰然一声，连竹带人一并钉于街边高墙。
　　男人头晕目眩，右肩疼痛辐射全身，令那具健硕□□微微痉挛。他感觉头颅被人提起，对方捏开他下颌往舌下塞了什么。他艰难咽下一口混着血水的唾沫，尝到苦味，似是吊命用的参片。
　　男子抬头凝注眼前人，模糊视野与连绵夜雨令他看不清对方面目。
　　“你什么意思？要下刀子就往心口捅，给我一个爽快的！”
　　他说罢闭眼等死，却好半晌没能等到爽快一刀，耳边传来漠然一言：“替我带句话。”
　　裴戎薄唇贴近猎物耳畔，轰隆一声雷响，将话语淹没在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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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雨过天晴。满街落叶积水，是昨夜雷雨肆掠遗留的痕迹。
　　很快有人发现灵缘斋驻地遭遇袭击，宗门上下被屠戮一空。大部分人没有反抗迹象，像是在睡梦中被人割断喉咙。
　　灵缘斋乃是慈航道场的附庸门派，听闻此事，慈航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消息传出没有半刻钟的功夫，商崔嵬便率领一众道子匆匆赶来。他们行过长街时，发现被一杆青竹钉于石墙的幸存者。那男人被老参吊着命，从夜里撑到黎明硬是没死成。
　　商崔嵬握住青竹拔出，在鲜血飚出的一瞬掌覆窟窿，绿光莹莹间男人肩头伤口弥合。商剑子抬臂抱住落下的男人，并指触人颈侧，感觉脉息微弱，未必能撑到医师赶来。他命人拿出丹药融于烈酒，喂入男人口中。
　　男人被呛醒，用染血之手抓住商崔嵬的衣襟：“是苦海黑鸦……刺部……”
　　商崔嵬温言安慰道：“我知道了，接下来交给我。睡吧，你需要好好修养。”伸手拂过男人面孔，令其陷入沉眠。
　　这时，人群中遥遥传来一声呼唤：“剑子，请您过来看看。”
　　商崔嵬应了一声，将伤者交给身旁弟子，起身向人群聚集的所在走去。众人客气让开通路，商剑子在那座被屠戮一空的宅院前站定，仰头而观。只见一副卷轴用长杆挑着立在门口，宛如一面随风招展的酒幌。
　　那是一封用鲜血写成的告示，昭告所有入驻长泰宗派须在落日前投效苦海，否则每过一日，苦海便会清理掉一家无视其好意者。
　　寒风一吹，卷起画轴翻转，背面的《八十七神仙卷》已被污浊得看不出本相，一枚鲜红淋漓的“刺”字印刻其上。
　　商崔嵬双眼微眯，口中细语：“苦海刺部……刺主裴戎？”
　　他对对方姓氏颇有好感，但对其作为深为厌恶。
　　一名慈航道子靠近询问：“剑子，我等已将灵缘斋驻地检查完毕。除那一人外，再无幸存者。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请您示下。”
　　商崔嵬道：“先收拢灵缘斋罹难者遗体将之好生安葬。”
　　然后他转身面向围观众人，环顾四野，目光峥嵘，抱拳道：“诸君，你我皆知苦海行事风格。”
　　“他们放言要杀人满门，便绝不留一鸡一犬。”
　　“苦海以这般恶劣手段向我等发出战帖，诸位是要卑躬屈膝臣服苦海淫威，还是与我慈航携手共抗恶敌？”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吭声。
　　这场血淋淋的杀戮仿若一声号角，昭示道器之争已然打响。他们身陷危局漩涡，明白凡事必须小心应对，纵使是看起来光明磊落的慈航亦不可轻易相信。
　　见众人态度犹疑，商崔嵬容色平淡，只缓缓向他们伸出一只手。
　　“若是遭遇苦海袭击，或是遇到别的危险，诸位朋友皆可前往西城向我寻求帮助。”
　　他微微一笑，锋芒化去，和煦如四月风：“慈航的大门永远为友人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