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32、相同决定（修）

　　一骑守关，独拒天下英雄，此世间怕是唯苦海御众师一人有此嚣狂豪情。纵然他声调平淡，言笑晏晏，但此话一出，就如同在他足边划下一道无形界限。如有人胆敢擅闯，那恐怕就得依其所言替后来人往黄泉无间里探探路了。
　　众人神情晦暗难辨，不停交换眼神，独独无人动作。他们非是恐惧梵慧魔罗到不敢动手，毕竟对方再怎么强大，也只是孤身一人。而他们足有三十来人，且俱是一派尊长，这样的力量若是拧成一股绳索，足以焚天煮海。但偏偏他们来自九州八方，互不信任，面对凶威滔天的苦海，谁也不想去做出头之鸟。
　　因此果不出魔罗所料，由他现身造就了一场僵硬对峙的诡异局面。

　　霎时崖边陷入沉默，沉默带来压力。忽然一道声音如风拂过，将这凝重氛围吹散几分。
　　“诸位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一起坐下来，焙茗煮茶，品酒清谈，岂不妙哉？”
　　缥缈浮云流泻山麓之上，云雾散开，走出三道人影。
　　一者手携拂尘，锋芒毕露，乃是无极殿尊尹剑心；一者神情庄严，灵光内蕴，乃是九麓殿尊卫太乙。两位殿尊一左一右，以后随半步的尊敬姿态簇拥着方才扬声说话的男子。
　　尽管尚是暖秋，他依旧裹着厚重皮裘，本是秀丽容颜，但面色苍白，颊窝凹陷，薄薄肌肤蒙在一身嶙峋瘦骨上，显得那样孱弱病重。
　　然而，在场无人得以小觑他。因为自天人师闭关玉霄天后，霄河殿尊陆念慈便被擢拔为慈航道场实际的掌舵人。
　　众宗主掌门见慈航三位殿尊出现，紧绷的心神顿时松懈。既有慈航在场，那位御众师总该有所忌惮。
　　陆念慈带领两位师兄，走过众人为他让开的通路，与各宗各派一一寒暄。待到行至梵慧魔罗面前，他打了个稽首，温雅有礼地致以问候：“久疏问候，御众师。”
　　“你我之间有何可问候的，陆霄河。”
　　梵慧魔罗淡淡回道，目光没有看向陆念慈等人，而是在眺望山外，他正欣赏着浩大的落日。
　　陆念慈没有受到对方讽刺的影响，面上依旧笑得温和妥帖。
　　“御众师何必与我如此生分？说起来，我们原本还能成为一家人。”说着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攥紧领口风毛，他被山顶的寒风细雨冻得有些难受，“昔年，若非宗门师长定要斩断你与顾师弟之间的情谊……你随子瞻拜入慈航，今日说不得还要叫我一声六师兄呢。”
　　此话一出，且不论梵慧魔罗反应如何，各宗派倒是眼神变得复杂。苦海御众师与慈航澹宁殿尊之间的感情纠葛他们也曾听说，本是那种应当被遮掩的宗门丑事，原本惊才绝艳的顾子瞻沦落至废功人亡更是一出悲剧，却被这慈航主事浑不在意地拿出来调笑。他们不太确定这是慈航的豁达，还是慈航的无情。
　　梵慧魔罗终于肯回头看向陆念慈，但他神态却不是霄河殿尊预料的那般平静间暗藏怒火。
　　御众师用如他座下雪白凶兽如出一辙的眼神，在人身上慵懒逡巡，就仿佛盘踞沙丘晒足太阳甩着长尾的狮子，偶见孤身涉入荒漠的旅人大胆挑衅，目光里充斥着探究与几分懒洋洋的野。
　　这令陆念慈意外极了，这不太像是他曾知道的那个梵慧魔罗。
　　“莫如你替顾子瞻嫁入苦海，我们照样是一家人。”
　　陆念慈又咳嗽起来，急促喘息令面孔上飞起一抹薄红，笑道：“嗨呀，三言两语就被占去了便宜，御众师果然犀利呀。”
　　然而他心头却是凝重的，顾师弟的死对于这魔头似乎没有产生分毫影响。这很不对劲，他确信梵慧魔罗曾深陷情劫，遭遇挚爱背叛、死亡后，他的心境不该如此圆融无漏。

　　此时此刻，陆念慈全副心神都在怎么寻得魔罗破绽。被迫滞留的各宗各派虽安静旁观，但也有自己的打算。
　　久居高位者不乏城府算计，在苦海慈航登场后，他们便明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自家只能是陪衬。因此只有令两头猛虎斗个你死我活，他们这群狐狸、财狼才有浑水摸鱼的时机……
　　忽然，众人间一名老者走出，他须发飘飘，仙风道骨，拄一根结有九枚寿桃的木拐。乃是长生门主何去道。
　　熟识他的人心中惊疑，长生门向来偏安一隅，何去道为人亦是谨慎沉着。为何偏偏在这关口沉不住气？他想要做什么？
　　何去道面对各色目光，一派坦然从容之姿，却无人知晓，此刻他心中苦涩至极。他长生门偏安琼州，做惯缩头老龟，本不想参与道器之争，但偏偏他生了个心比天高的儿子。
　　独子何天赐自获道器现世的消息后，生起一步登天的妄念，竟在门中纠结一伙狐朋狗友，盗空马厩，连夜奔赴长泰。待他发现时，房中空空如也，唯留一页信纸——
　　“爹且家中安坐，孩儿携师兄弟们去往长泰，为我长生门搏条通天之路！好叫天下唤我等‘乌龟门’的混账东西刮目相看！”
　　何去道登时又惊又怒，道器降世，群雄竞逐，岂非儿戏？他家那个仅仅练气入体的纨绔有什么资格去与那些天才英杰，甚至是与慈航、苦海去争？
　　他放下宗门事物，日夜兼程赶向长泰，熟料竟在入城前遭遇苦海御众师的拦截。心中不由忧惧更甚，明白这是苦海有所布置，城中独子面临的危险比他想象得还要可怕！

　　何去道内心一番挣扎煎熬后，实在按捺不住忧子之心。念及自家宗门与白玉京毗邻，同慈航多有往来。自己时常携独子前往白玉京拜见众位殿尊，与陆念慈也算颇有几分交情。
　　他强压担忧，红润面孔上每一条皱纹都笑得极为谦卑恭谨，合手拜道：“霄河殿尊。”
　　陆念慈思考的动作微微一顿，笑吟吟看向他：“何掌门有何事请讲。”
　　他神态温和亲切，如春风拂面，令何去道心中安定几分。
　　“霄河殿尊，我儿天赐调皮鲁莽，为一睹道器风采私自离家奔赴长泰。老夫千里迢迢而来，便是为将这只猴儿捉回家中。他本事不济，没见过世面，人还心高气傲。放任不管，着实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您看……”
　　何去道恭顺垂首，以余光观察陆念慈态度，不像是一门之主，倒像是陆念慈的下属。他沐浴在众人奚落目光之中岿然不动，已然为独子豁出全部脸面。
　　“原是如此，何门主爱子心切，令人动容，念慈岂会阻拦。”陆念慈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一条通路，抬手道：“请。”
　　未料想霄河殿尊竟如此亲和，何去道心中错愕，踟蹰片刻，终是对独子担忧压倒一切。他向陆念慈拱手道谢，招呼长生门弟子出列，越过众人，往山下而行。
　　然而下山必经魔罗身畔，见离对方越来越近，何去道心头压抑着浓浓不安。有的人纵然不动不语，犹如供奉于龛中神像，那压倒性的存在感令人凛然心悸。
　　但转念一想，慈航三位殿尊具在，定然不会放任这凶人滥杀。而且梵慧魔罗也不会如此不智，若是他在众目睽睽下杀死自己，岂非给正道中人一个联手围剿的借口？
　　何去道自以为想通关窍，镇定心神，迈开步伐，缓缓跨过御众师划下的界限。
　　然而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梵慧魔罗垂手拂过白狮鞍侧斜挂的革鞘，一点寒光割破烟雨，冶艳刀光刺痛何去道双眼。众人未看清御众师如何动作，便见长生门主无首的尸体手捧头颅轰然跪倒，而那取走他性命的寒芒已回鞘中，只余铮然一声。
　　雨下得更大了，令整座琼崖生起寒烟。白狮舔了舔溅在爪间的血渍，抖动着圆扁耳朵，用毛绒绒的头顶拱着主人掌心撒娇。梵慧魔罗揉弄着爱宠鬃毛，连眼皮都懒得抬。
　　“也怪我脾气太好，让你们觉得我良善可欺。我只说最后一遍，汝等再进一步，便是无间。”

　　崖边鸦雀无声，唯有蓄积的雨水将染血地面染得薄红，长生门弟子们噤若寒蝉，甚至不敢上前为门主收敛尸骨。
　　在场众人凝视尸首，心中油然生出惊惧与荒谬。不仅为梵慧魔罗杀人时的随性恣意，更为慈航没有丝毫拦阻的放任。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出现了差错！
　　素女宫寥清音心思电转，她不愿坐以待毙，向三尊福身。她姿容明丽，身边彩绦煌煌如神宫妃子，此刻祈求的目光是那样柔软，悲戚的面容是那样楚楚动人。
　　“三位天尊，何不出手救下何门主？”
　　陆念慈似是未见何去道喋血，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寥宫主，可记得我来时所言？”
　　寥清音不解其意，谨慎道：“您似乎说‘一起坐下来，焙茗煮茶，品酒清谈，岂不妙哉’？”
　　“然也。”陆念慈笑道，“我诚心相邀诸位品茶清谈，若是应约，自是慈航座上客；若是执意要走，念慈也只好祝君此行顺遂，武运昌隆。”
　　此话落入众人耳中，如平地惊雷，令人既晕眩又骇然。纵然再痴再蠢
　　此刻也当明白陆念慈的意思，慈航与苦海虽未盟约，但默契十足——将所有宗派领袖拦阻此处，令长泰城沦为慈航、苦海龙争虎斗的擂台。
　　这……何其霸道呀！
　　所有人几乎被同一种怒火烧灼在胸口，三百年了！三百年来，自从苦海、慈航问鼎，各宗各派一直在其夹缝间求生存。苦海行事残忍，恣意霸道；慈航处事严苛，威势迫人。一面是烈火燎原，一面是深海冻川，无论受哪一方辖制都令他们倍感压力、难以喘息，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