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27、搭讪和尚（修）

　　丹雀州，长泰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一名少年随着拥挤的人潮步入城池，形貌稚气未脱，不僧不俗。说其不俗，是因为他脚踩芒鞋，身披袈裟，脖颈上挂着一串乌黑念珠，赫然一副佛门弟子的打扮。言其不僧，盖因他的脑袋非如寻常和尚那般光亮，蓄有一寸毛茬。
　　小和尚在城门下驻步，抬首仰望。城门巍峨古拙，岁月风霜斑驳了灰色石墙，朱红漆柱与青色琉璃瓦映着明晃晃的日头显得灿烂华美。拱形门洞顶端端端正正书有“长泰”二字。出自一名大儒手笔，字迹清雅中正，恬静疏旷，仿佛真能从中看出“长乐安泰”的韵味。
　　小和尚指捻佛珠，微微一叹。道器现于凡世，引动群雄竞逐，此刻此地安泰不享，长乐不再，唯有一场淋漓血杀迫近。想到这里，他胸中不禁翻涌出一股豪情，我是否能在这场激变风云之中上演属于自己的故事呢？
　　他正想得慷慨激昂、面红耳赤间，突然头顶一阵湿热。惊得一跳，回头一看，竟是一匹白马将嘴凑到他的头上，将那刚长出来的毛茬当草根子咀嚼。
　　马背上的骑士乐得前仰后合，笑声像是挂在窗棂上的风铃。她将帷帽垂下的白纱撩开一角，露出半张杏花似的娇容与一只新月眼。
　　“小和尚，在城门口发什么呆，你挡道了。”
　　小和尚微微一怔，耳尖红了起来，脚底一溜，闪到路旁，低头道：“女施主……啊，姑娘请。”
　　少女瞧着他那笨拙模样又咯咯地笑起来。小和尚茫然无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然后眼巴巴看着少女与她的同伴们呼喝白马，说笑离去。

　　少女的姐妹与她亲密地靠在一处，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毓秀，那小和尚还瞧着你呢。”
　　毓秀指绕马鞭，满不在乎：“看就看呗，喜欢看我的人还少了不成？”
　　另一个少女笑道：“不自量力的小色坯，瞧他那副尊荣，还想打我们素女宫姐妹的主意。”
　　毓秀笑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是女的，他们是男的，如何打不得你的主意？”
　　被打趣的女子不依，反嘲道：“你也是女的，那小和尚也是男的。你怎么还不跳下马去跑到他面前说你要嫁他？”
　　毓秀顿时红了脸，跟女子打闹起来：“我闵毓秀要嫁就嫁一个盖世英雄……”
　　“什么样的英雄？”女子掰着指头，一个一个细数，“璇玑云阁的谈崇光？瑶池天海的‘一叶舟’？大雪山的寒山君……还是慈航道场的罗浮剑子？”
　　闵毓秀眼珠微微一转，贴在女子耳边呵气如兰：“我觉得，苦海的那位御众师大人就很好。多美多强大的一个人啊……”
　　女子搂着她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好大胆的丫头，我听说那尊魔罗一月前才将他老情人枭首灭门，你就不怕重蹈澹宁殿尊覆辙？”
　　闵毓秀作怪在女子胸上一捏，激得女子一阵惊呼。她做出一副风流浪子的派头，摇头晃脑道：“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能一亲御众师芳泽，在下虽死无悔……”
　　然后被一旁的师姐揪住耳朵，笑骂道：“你这毛丫头，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啊啊啊，木师姐我错了，别揪，耳朵要揪掉了啊！”
　　少女们的笑声像是散落一地的银铃，叮叮当当，满街脆响。

　　小和尚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闵毓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呆呆发一会儿怔后，垂头，瞧了瞧身上破烂的袈裟，抬脚，看了看磨破的芒鞋与满是水泡的足底，鼓涨的情绪顿时低落下去。
　　他从百里之外徒步走来，风尘仆仆，衣衫褴褛，活脱脱一副乞丐模样，哪里配与那群高贵娇美的少女说话。
　　但一想到即将参与的风云故事，这乐天派的孩子很快又振作起来，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迈步向前。这时身后再次传来蹄子哒哒的声响，刚想让道，对方却在他身边停驻。
　　雪白长袖垂下，探出一只同样雪白的手：“小师傅，可愿让在下搭你一程？”
　　小和尚抬头，那是一个长相极清俊的白衣公子，虽穿着朴素，但气质高华，如春风绿岸，十二分的温雅从容。
　　对方身上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气质，令小和尚一见如故。他有些开心，又有些局促：“这……可以么？”
　　谈玄只是笑了笑，伸手握住对方将人拽了上来，但却苦了他身下又老又瘦的矮骡。小和尚的重量压下来矮骡顿时哆哆嗦嗦，东摇西摆，慌得人双手撑住骡背就要往下跳。
　　谈玄让他稍安勿躁，俯身拍了拍矮骡的脑袋，似是自言自语地温言劝慰几句，矮骡竟就这样稳稳当当的站住了。
　　小和尚甚是惊奇，觉得这位公子不类凡俗，骡效其主是一只奇骡。
　　事实上，谈玄的劝慰不是对矮骡说的，而是对藏在他影子里的裴戎说的，求裴刺主给那只他花五十个铜板买的老骡子一点小小帮助，免得在新朋友面前丢脸。

　　裴戎随手给了骡子一点元气，传音至谈玄耳畔：“为什么邀个和尚同行，不怕他待在你身边，不好做事？”
　　谈玄回道：“贤能大才者多有怪癖，如林逋梅妻鹤子，太白酿酒成诗。我谈某人虽比不得前人先贤，但也有几样独特的癖好。”
　　裴戎环抱双臂，上下颠倒地倒骑在骡子的影子上，长眉微微一挑。当他这竹马开始拿腔弄调时，他就感觉有些手指犯痒：“我怎不知你突然有了什么新鲜癖好？
　　谈玄悠悠摇着蕉叶，笑盈盈道：“人前显圣。”
　　“你这坨冰疙瘩连话都不会搭，我自然要给自己能找个捧场的，做起事来才有干劲儿。这小和尚看上去就是个初出茅庐、好奇不怕事的，见什么都想瞧一瞧、摸一摸，有他捧逗，我能省去多少事情？”
　　信你有鬼。裴戎嗤笑一声，手指勾动，操控矮骡撒开蹄子小跑起来，颠得背上两人东倒西歪，更磨得谈玄大腿打颤。刺主阖眸小憩似的沉入影子深处，将某人忙不送跌的讨饶摒弃于耳外。

　　小和尚初次下山，赶路向来依靠两腿，连乘车坐船都不曾，更别提骑骡，被瘦骨嶙峋的骡背一下一下顶着屁股，难受得不行，像只猴子般扭来扭去。
　　他听到前方传来白衣公子的问话，“尚未请教小师傅法号？”声音温雅柔和，十分好听，只似乎夹杂点儿不太和谐的磨牙声。
　　小和尚赶忙正襟危坐：“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我半个月前就还俗啦。佛祖不拜了，法号也忘了。要不是没钱，早将这身破袈裟换去。你唤我俗家姓名魏灵光便是。”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魏灵光问。
　　“在下姓谈，单名一个玄字。”谈玄侧脸回眸，微微一笑，朗如清风。面对裴戎时没皮没脸的插科打诨是私情，而对旁人他总是一副温雅有礼的模样，“不少朋友称我为谈崇光，灵光小兄弟也可以如此唤我。”
　　“崇光啊，好名字……诶诶诶，崇光谈玄？！”魏灵光猛然一惊，差点儿没从骡背上栽下去，“你就是璇玑云阁那个‘一朝得法天下惊’的谈玄！”
　　对了，就是这个态度、这个味道，这不比跟裴冰山说话舒服多了。谈玄指捻鬓发，微微一笑：“虚名，浮云而已。”
　　此时此刻，魏灵光凝视对方侧脸的目光亮得惊人，这是他独自闯荡以来遇见的第一个天下闻名的人物。一念及谈崇光那些举举手便揭破阴谋迷局的神奇故事。尽管在许多人看来，谈玄就是个多管闲事、四处坏事的瘟神而已。但对于魏灵光这种江湖菜鸟来说，简直是从传说中走出来的角色，令人敬佩，令人神往。
　　他实在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大胆问道：“谈公子，你真有江湖传言那般厉害吗？他们都说你言辞如刀能杀人于无形，有人还称应当将崇光公子的嘴列入天下兵器名谱。”
　　“哎呀呀，这可真是谬赞了。”谈玄以蕉叶掩唇，只露一双弯弯笑眼，“灵光小兄弟相信江湖传言吗？”
　　魏灵光抄着手，想了想，道：“有那么一丁点的不信。”
　　他话一出口顿生懊悔，害怕谈公子以为自己在贬低他，急忙补救：“你知道的，江湖传言总是有多夸张就多夸张。那些说书先生以及酒楼客栈里的闲汉们把你讲得都不像是个人了，像是什么妖魔或是神仙。”
　　谈玄道：“那么，灵光小兄弟你相信几成？”
　　信几成？魏灵光不解地挠了挠头：“这怎么算得出来？一半一半吧。”
　　谈玄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背后乌黑发丝跟着晃动，扫在魏灵光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
　　谈玄道：“若是我。信，只信确定的事实；疑，尽疑可疑的一切。”
　　魏灵光奇道：“什么是确定的事实，什么又是可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