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26、故友联手（修）

　　被“英雄救美”的谈玄脸色不算太美，他心有余悸地伸手抚摸脖颈。方才裴戎杀人时，那纤薄刀刃几乎是环绕他那麻杆儿似的脖子转动，刀气细密如织，将直取首级的兵器纷纷震荡开。接着又是一记转向，刀尖于半空旋出满月似的圆弧，将欺近的刀客们一刀封喉。
　　直到现在，谈玄颈间依旧残留刀背贴上肌肤的丝丝凉气。

　　谈玄将微微哆嗦的双手揣入袖中，面上笑得八风不动：“好阿戎，一段时间不见，身手长进不少啊。”
　　裴戎没有说话，只将酒水洗净的刀面往臂弯上抹干，抖腕一推，狭刀利落入鞘。那闷葫芦似的模样令谈玄很是无趣。
　　矮骡走起来后，颠簸的后背又一下一下磨着人的大腿。谈崇光顿时愁眉苦脸，索性后仰靠向裴戎以期分担大腿压力。孰料刺主衣袍下暗藏甲胄。那是一种以上万枚甲叶编缀的鳞甲，轻便灵活又贴合身形，寻常观察不出，触摸起来同其主人一般冷硬。
　　谈玄靠了没多一会儿，就被硌出青紫。“嘶嘶……”他抚摸肩头，抽着冷气含糊咕哝：“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竹马之交的？”
　　“亏我惦念着我们多年的交情，特地给你带了礼物来，喏。”说着他把用油纸包好的文集塞进裴戎手里。
　　熟料裴戎看也没看，接过后便扬手一抛，令它干净利落地挂在密林间的树梢上。
　　原本满怀期待的谈玄顿时泄气，可惜得连连哀叹：“我原本还想瞧瞧，当你读到你爹变成你娘的桥段时脸色能有多精彩呢。”
　　裴戎虽未听懂这没头没尾的抱怨，但依着他对谈玄性子的了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他不想去问，抿了一口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谈玄像是被骂得极委屈，将脸埋入掌中双肩微微颤抖，活像一个受不住重话的娇滴滴的小姑娘。然而指缝间溢出的不是啜泣，是细小短促的笑声。裴戎放松自己，懒洋洋地靠住他肩头，同样低声笑了起来。
　　这融洽默契的氛围，委实不像一位苦海部主与新近投效的正道叛徒之间该有的。
　　原因有二。
　　第一，裴戎尚被养在白玉京时便结识了谈玄。当时，谈玄是被孤锁深院的裴戎唯一的玩伴，两人算是青梅竹马。
　　第二，谈玄同裴戎的身份一样，亦是正道派往苦海的卧底。

　　只不过裴戎是自幼被遣入苦海，而谈玄则是半路出家。
　　一年前，霄河殿尊陆念慈与璇玑云阁太上苍私下会盟，不知达成何种协议。随后便传出消息，谈玄犯下欺师灭祖的重罪被逐出师门。
　　谈玄以意图报复为理由投效魔道，并为取信苦海一直以江湖散人身份暗中替苦海做事。
　　裴戎并不知晓，霄河殿尊与璇玑阁主对谈玄下达了何种任务，竟要他以这种极受怀疑、极其危险的方式接近苦海。
　　裴戎不会去问，谈玄也不会告知于他。
　　此乃霄河殿尊陆念慈的做事方式。这位“妙谋”喜欢将一整套计划拆分数块，每一块的具体执行人只知晓自己负责的部分，而不知计划全貌，并且每位执行人尽量互不联系，以最大限度减少泄密的可能。

　　裴戎做惯了杀手，他的笑容极淡极短，就像是清晨荷叶上的露珠被曦光一蒸便消失不见。他伸手拨开对方搔在他脖颈处的头发，嘲道：“笑什么笑，若非我及时赶到，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崇光公子就得被别人大卸八块。”
　　“你不是自称谋士么？做事不说羚羊挂角让人无迹可寻，怎反倒那样高调，轻易让人寻到由头找你复仇？”
　　谈玄好脾气地笑了笑，从路边摘下一张蕉叶，叠成折扇，贴在胸前优雅地扇了扇。
　　“两个理由。一是打响名号，无论这名号是臭是香，名声代表能力，以增加我在那位大人心头的分量。二是继续自污，让世人认为谈崇光心狠手辣又狂妄自傲，令苦海放心。”
　　“而且谋士生存之道便是名望经营之道。说得直白点，就像是青楼楚馆里的女人，即便你生得国色天香、才貌双全，也得传出些勾人趣事，如猫儿爪一般轻轻挠动金主心肝，令他对你生出兴致……”
　　听好友絮叨起来，裴戎思绪走空，目光远放。最近几日他总是神思不属，不仅为肩头那些繁重任务损耗了太多心力，更为在苦海发生的几番事故伤脑伤神。
　　两次欢好，一个吻，没有哪样是他这个慈航卧底应该触碰的。
　　这段时间他常常会于睡梦中惊醒，有时肌肤滚烫、床褥潮湿，他梦见阿蟾代替魔罗出现于甘霖妙雨祭里，仿佛踏碎月光而来的佛陀。又有时猛然撑坐而起，心头惊悸，把脸埋入微微发颤的掌心间用力揉搓，那是梦见被发现他身份的魔罗掐住脖颈按入枕塌，以手插胸，含情带笑地握住那颗抽搐的心脏缓缓收紧……直到被谈玄揪住发辫拉扯，裴戎方才回神，有些茫然地回头。
　　谈玄温雅的笑容里夹杂点点幽怨，显然是在先前絮叨中问出什么问题未得回应，发现好友在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裴戎想了想，给出一个极妥当的回答：“嗯。”
　　谈玄顿时一口气堵在喉间，深厚的养性功夫令他终究没有说出什么。以蕉叶掩面，露出一双哀愁的眼睛：“可谓近墨者黑，我发觉你在苦海待得越久越发像是那些冷冰冰的铁疙瘩了。”
　　裴戎神色淡淡，无所谓地应了一声。谈玄彻底投降，纵使他唇舌能抵千军万马，面对冰疙瘩也得冻僵。

　　谈玄将蕉叶插入后领，双手缩入袖中，塌肩驼背，像是一个萎靡不振的小老头：“你不爱听那些，那我们聊聊此番夺器计划，总行了吧？”
　　裴戎手指摩挲刀鞘，抬头默数天上掠过的飞鸟：“没什么可聊的，御众师已拟定万全之策，你我遵照执行便是。”
　　谈玄微微有些薄怒：“梵慧魔罗的万全之策？如今将至长泰，你却一个字儿都没有透露，我如何遵照执行？”
　　裴戎道：“一个字都嫌多，你连半个字都不需知道。”
　　谈玄疑惑：“若我随意行动，不会坏了苦海的筹谋？”
　　裴戎断然道：“不会。你只需将自己视作真正的璇玑弃徒，发挥你搅风搅雨的长处便是。”
　　谈玄略略思索一阵，忽然展眉舒目，露出豁然开朗之色：“你这么一说，我有些明白了。”
　　“苦海派往长泰城的第一波人马，是你，裴刺主，负责先期布置。这第二波人马，我猜大约是拓跋飞沙的戮部众杀手们，增强威慑力，苦海向来喜欢以势压人。但这第三波是……为了压轴登场的主角，你们需要我用那无风能起三层浪的本事将长泰城内的水搅得更浑”
　　谈玄手指拂过衣袖，端起高深莫测的神情，抬眼斜觑裴戎。
　　见谈玄从他只言片语读出经藏半卷，裴戎不免笑叹：“谈崇光果然是崇光。”
　　“你既明白，便尽情发挥吧。”他按住对方肩膀，轻轻拍了拍，“长泰到了，放心将后背交给我。有我在，没人能动你一指半发。”
　　“别看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想动我也难。”谈玄笑着点了点自己额头，“谈某藏锋于身，待时而动。”
　　他再回头时，发现身后已空空如也。摇头感叹杀手的神出鬼没，伸手触碰被裴戎拍过的肩头。他虽说得那样自信，但裴戎所言确也令他更添一分安心。
　　有一种人就是那样坚韧又可靠的，能沉默撑起瘦削单薄的脊背，为你遮蔽诸多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