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15、欧阳无私（修）

　　翌日清晨，熹微晨光透过青纱照在裴戎脸上。他睁开眼睛，目凝屋顶，四肢大敞，在地上静静躺卧片刻。
　　休息一夜，痛感变得迟钝，骨头硌得发僵。忽觉肩窝有些发痒，似有活物在脖侧蹭动。侧头一看，对上一双圆溜溜、琥珀色的猫眼。
　　裴戎动了动眉尾，曲指磨蹭猫儿下颌，最后在它毛乎乎的肚皮上搔痒。猫咪舒服地眯起眼睛，口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
　　裴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拎起猫儿放入茶盘，揪着尾巴将猫团好。来回走动，活动筋骨。再从地上的药瓶中挑拣些治疗外伤的药物，换药，敷好。
　　他房门推开，天色未亮。身形嶒峻、冷漠。苦海刺主应有的威仪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裴戎走出宅院，踏上长街，一带白墙青瓦，大小宅院簇拥形成方圆百里的聚落。苦海中环岛的西南边是刺部的地盘，一万三千名不同品阶的刺奴或独身、或携家人居住于此。
　　他沿着低矮石墙缓缓走过，闻得生火造饭与孩童啼哭，方才感受到些许人世气息。走出刺部聚落，翻过由风化白岩垒成的山丘，能达到中环岛的西南海岸。
　　裴戎沿着海边行走，绕开障目礁岩，视野变得豁然开朗——
　　天光未破，沧海幽微，轻潮澹澹，山岛竦峙。一道身影曲腿坐于礁岸，海燕、信天翁、游隼等飞鸟落了他满身。长风吹过男人衣襟，他目光悠然远眺。
　　当裴戎悄然走近，鸟儿嗅到杀手身上血气，扇动羽翼纷纷飞离。观海之人抬手接住一枚落下的白羽，转身回望。他抬首展颜的一霎，天光破开层云。
　　海面升起的霞光照亮对方面孔，裴戎表情怔了怔，他很难想象今后的人生中还会有比此刻更加动人的美景。尽管已经忍不住想要欢欣地勾起嘴角，但他还是谨慎询问：“阿蟾，还是梵慧魔罗？”
　　拥有梵慧魔罗相貌的男子微微笑道：“阿蟾。”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漂浮在风中的飞絮：“会来这里与你相约的，只有阿蟾。”

　　阿蟾拍了拍身旁，示意裴戎坐过来。于是二人偎依在一处，肩并肩地眺望海面。
　　观海，是阿蟾的喜好。
　　他告诉裴戎，看着辽阔浩瀚的事物能令他生出自由无羁的感觉。裴戎表示明白，便常来与他一同观海。
　　阿蟾以为裴戎与他志趣相投，实则裴戎的喜好不是看海，而是看阿蟾。
　　阿蟾与梵慧魔罗长相一模一样，但若仔细一瞧，便能发现两人显而易见的不同。梵慧魔罗总是淡淡含笑，然而他的笑容犹如黄昏时分所逢的鬼魅，带着蛊惑的美，却不祥。阿蟾不爱笑，他总是一副怀有忧愁的模样，宛如月照梧桐拓下的疏朗剪影。一旦笑起来，又似春风酿雨，温暖入心。
　　然而，这两人又确为同一人，分享着同一具躯体。他们知晓彼此，但不知基于何种缘由，互不干涉。

　　裴戎能发现阿蟾的存在，源于一个巧合。
　　两年前，裴戎出海归来。腰间革囊中装着刚刚割下的新鲜人头。但他心情烦闷不愿着急去往葬部验收。
　　此次被他暗杀之人，名唤欧阳无私。裴戎在行动前查阅关于欧阳无私的情报，竟被震撼住。
　　裴戎为积累功勋，早日登上苦海高位，杀过太多正道人士。起初，他跨不过心理那道坎儿，每次完事儿后，都会躲在房间里流泪干呕。
　　后来，人越杀越多，心智渐渐成熟，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活着本就艰难，别再同自个儿较劲，毕竟他也是为师尊口中的“苍生大义”。

　　然而，欧阳无私不一样，他是一名真真正正、不掺杂任何水分的侠客。
　　老欧阳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大侠，乐善好施，轻生重义，钱给了穷人，命给了义气。传到如今，他家已从江南豪商沦落至家徒四壁，族人也从五世同堂死到只剩一根独苗儿。
　　欧阳无私年过三十未有安家之念，终日锄强扶弱，纵然生活困苦依然乐此不疲。
　　他曾在醉酒时蹲着长凳，以箸敲碗，纵声高歌：“天为被来地为床，一条青川作澡堂。夜宿破庙梦论禅，日醉青楼花访花娘……”
　　酒客们哄笑：“说的潇洒，可惜连个婆娘都没有，你是要抱着破庙里的菩萨入眠？”
　　欧阳无私挺直腰背，醉醺醺地一拍腰间破剑，嚷嚷道：“这就是我婆娘。”又唱：“出鞘斩敌八千万，入鞘……”
　　大家起哄道：“怎样，怎样？”
　　欧阳无私嘿嘿一笑：“两腿一夹入洞房。”
　　人们哄笑起来，整座酒馆里充满快活的气氛。然而快活不了多久，这位大侠便因没钱付账，如死猪一般扔上大街。翌日于街边睡醒，还是那般乐天，为穷人出头，为兄弟入死。纵然落魄如乞，他那颗金子般的心肠依然熠熠放光。

　　在一次灾荒中，欧阳无私集结一群侠士和快要活不下去的难民，将平阳城中所有黑心粮商的屯粮洗劫一空。
　　有难民抢红了眼，竟开始拔刀杀人。欧阳无私以肉身挡下几刀，徒手抡翻数人，再用脖子抵着另一人的刀刃，怒吼道：“不要让自己变成如他们一般的畜生！”
　　在他不要命的气势下，所有粮商及其家眷保全性命。然而，他们并不感念欧阳无私的救命之恩，收拢剩余财产后，联名在苦海挂了一单任务——三十万两黄金，换欧阳无私及其同伙的头颅！

　　裴戎了解到欧阳无私的生平，很是动容，第一次如此想挽救一个人。甚至冒险动用秘法向慈航发去一则消息，请求师尊出面保下他。
　　然而慈航的回复很是冷情，言欧阳无私只是一个无关大局的小人物，告诫裴戎不要因为此人在战绩上留下污点，延缓晋升高位的步伐。
　　裴戎虽然失望万分，但仍驯服地遵从命令。
　　欧阳无私死得很安详。
　　他抱着酒馆施舍的半坛残酒，倒在破庙的草堆里呼呼大睡。人醉得厉害，没有察觉到半分杀意，便被杀手割去头颅。
　　裴戎蹲在无头尸体前，静默得犹如一尊石像。良久，他拎起头颅，拨开乱发凝目人面。心道，这人有什么样的魅力，让我生出想要救他的念头？
　　他被这个问题困扰许久，直到乘船回到苦海方才醒悟：他想挽救的，非是欧阳无私，而是这个男人所代表的良知。
　　这种认知令裴戎感到惶恐、憋闷。虽然不想承认自身已被苦海同化，但他确非出淤泥不染。时至今日，他可以没有丝毫不适地观看刺奴们□□良女、折磨俘虏取乐。纵然从不亲身参与，但在心态上与真正的苦海门徒无甚区别。

　　当时，裴戎携着头颅在海岸边漫步，想让清凉的海风吹散些许忧思。当他拐过风化的白岩崖时，听到一阵响动。杀手的警觉令他神经绷紧，抬手按住刀柄。
　　但见来人面目后，裴戎微微一怔，随即单膝跪地，躬身垂首：“属下参见御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