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大咩哥

14、独见众生（修）

　　完成这场问答后，大觉师万归心露出微笑，脸上清冷宛如春朝时节霜雪消融，手指抚在裴戎脸上，温暖和煦。
　　“戎儿，你我已有三月未见，近来过得如何？”
　　裴戎嘴唇嗫嚅喉咙犯堵说不出话来，他现在后背很痛、腿间也很痛。他不知道自己与梵慧魔罗那档子事情算什么，被迫打开承受的滋味依旧残留在体内，只感觉一股惊悸委屈冲撞胸口，很想像小时候伏在师尊膝间咬牙流泪。
　　只可惜他早已长大。
　　裴戎藏在袖内的手指缓缓收紧，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镇定道：“徒儿很好，谢师尊关怀。”
　　万归心微微一笑，慈爱祥和：“戎儿过得很好，师尊便放心了。”
　　啪，跪在地上的裴戎左脸一偏，面颊浮现掌印。大觉师收回手掌，负于身后，俯视身体歪倒的弟子。
　　“尹小婉被梵慧魔罗捉了。”

　　裴戎顾不得脸上辣痛，愕然道：“小师姑她！怎会？她不该已携转轮瞳返回白玉京吗？”
　　“怎么会？”万归心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反手又想捆人一掌，但见徒儿结痂唇角被他上一掌打破。顿了顿，还是放下手臂，拂袖道，“这话当问你才是！”
　　“你该早早派人将她送回白玉京，而非由她任性赖在曲柳山庄迟迟不归。”
　　“更别提这蠢丫头竟偷偷跑去苦海，想在梵慧魔罗眼皮子底下寻找复仇时机。若能这般容易，我慈航早已覆灭苦海千次有余！”
　　小师姑竟偷渡苦海？裴戎微微一怔，随后大悟，难怪梵慧魔罗知晓有人向慈航泄密。
　　因为若是顾子瞻发现苦海的暗杀行动后才送走尹小婉，她绝对来不及在曲柳山庄覆灭前后来到千里之外的西沧海。这说明，慈航提前得知了苦海的暗杀。
　　裴戎顿时后背生出冷汗。还好他为坑戮主一把，将此次任务详情告诉独孤、魏小枝，并“意外”泄露与拓跋飞沙。加之拓跋飞沙与依兰昭同盟，说不定连欲主亦知任务内情。
　　一个计策将四位部主脱下水，谁也洗脱不了嫌疑，令梵慧魔罗无从判断谁是叛徒。
　　裴戎不敢将自己的擅作主张告诉师尊，只嗫嚅道：“小师姑为何如此大胆，她不知自己身携转轮瞳吗？”
　　万归心冷笑：“她当然不知道。这天真愚蠢的性子，顾子瞻如何敢告知她？”

　　转轮瞳，乃世间顶级法器之一，有轮回生死之妙用。可以将活人打入轮回，将死人从冥海救出。乃天人师赐予澹宁殿尊的本命法宝。
　　顾子瞻早在根基被废，卸去殿尊之位时，便当归还转轮瞳。
　　然而，转轮瞳已与他性命相连，如若取去，生机大损，至多能苟延残喘半年。
　　天人师怜惜弟子，命众人不得强取，只等顾子瞻寿命耗尽或面临必死之局方才拿回此宝。
　　顾子瞻接到裴戎传讯，自知此次十死无生，便将转轮瞳渡与尹小婉体内，令尹小婉以为自己身怀六甲。
　　他想激发尹小婉为母的坚强与韧性，将转轮瞳安全带回慈航。未料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子竟突发奇想，选择为夫报仇，羊入虎口。

　　万归心怒道：“你们一个个都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大觉师的愤怒令四周气流激荡，卷起片片风刀，在桌案、屏风、帘帐……裴戎身上割出细小的伤痕。
　　裴戎岿然不动，但实际他的身体已撑至极限，很想倒在地上休息。但是按照师尊那火炭似的脾气，见他睡倒非得用拂尘抽起来不可。于是强撑眼皮，打起精神，恭敬聆听师尊训诫。
　　当万归心怒气泄尽，卧房仿若经历一场风暴，裴戎不久前清理好的身体又变得伤痕累累，而沉浸在自身情绪中的大觉师尚未发现自己的弟子已然摇摇欲坠。

　　裴戎麻木地听着那些训诫，一遍又一遍，甚至都能猜到接下来大觉师会说什么。比如下面该说到他与苦海的杀父弑母之仇了。
　　果不其然，“你爹娘之仇可还记得？”
　　“当年罗浮殿尊裴昭与你娘亲被苦海围困于昆仑山巅，连战七天七夜。裴昭被梵慧魔罗一掌碎心，身插六十剑不倒。”
　　“梵慧魔罗杀死你爹尤不甘心，想要将裴昭挫骨扬灰。你娘为保全尸身，竭尽法力引发雪崩，葬身雪渊。”
　　这个故事从裴戎记事起，万归心就一遍又一遍地讲着。裴戎甚至不用思考，便本能道：“不敢忘记。”
　　说到动情处，万归心握住他双手：“裴昭是个英雄，终其一生都在为天下苍生奔走。”
　　“所以戎儿，你要记着他们的死，记住你的责任。你接下了罗浮殿尊的担子，一定不要让你爹娘蒙羞。”
　　裴戎道：“是……”
　　万归心欣慰地拍了拍裴戎肩膀，身影渐渐缥缈，重新化为美酒，落入酒坛之中。

　　随着大觉师的消失，仿佛时光倒流，房屋中狼藉之景恢复原貌，裴戎身上伤痕与掌印也一并消失不见。但他依旧觉得脸上辣辣生疼。
　　裴戎从地上爬起，拿出棉布与绷带重新收拾自己，同时想着大觉师的话。
　　他是罗浮殿尊的儿子不错，但裴昭是何相貌、性情，身为儿子的自己全然不知。那个男人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已死去，就像是小说话本里的人物，一个代表英雄的符号。
　　裴戎并未对他的壮举与传说有太多共情。

　　刺主再度叹气，他感觉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有些多。在以牙咬住绷带挽结时，瞧见印出的染血齿印微微出神。他伸手摩挲起残破嘴角和脸颊上的鞭痕，心想，他的师尊能看到众生疾苦，能看到英雄壮志未酬，但偏偏看不到自家弟子脸上的伤痕。
　　裴戎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收拾好一切后，紧绷的精神彻底松弛，忽觉身体滚热高烫。伸手触摸额头，自觉无甚差别，再摸地面，方才明白原是手与额头一般烧烫。
　　他神智朦胧地摊倒在地，将发热的面颊贴于地砖，舒服得呻吟一声。身躯蜷成一团，合拢双眼，不愿想，也不愿动。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卧房中寂静无声，日沉远照，天地一片昏暗。一只雪团儿似的小猫顶开窗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瞧着裴戎，挨过去，蹭了蹭他的脸，伸出舌头舔起那微微蹙紧的眉峰。
　　似是极喜裴戎高热的体温，它钻人怀里，露出半张毛绒小脸，抱着尾巴开心地玩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