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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虔诚的信徒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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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的小工作间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
工作间不大,五十几平,家具大多是严卿趁宜家打折的时候淘的,虽然质量不算上乘,好在严卿的眼光不错,混搭出了所谓的“太平洋风”。吴忻对于发明“太平洋风”这一名词颇感自豪,“你自己说的,这是七分美式仓库风三分北欧简约风,”吴忻对严卿说,“你去看看世界地图,美国和北欧之间七三分,正好不就是太平洋吗?”严卿指了指墙上裸露的红褐色砖块,“咱们屋里没有半点蓝色,称不了’太平洋’吧?”“不要在意细节,”吴忻说,“心里有海洋,哪里都是海洋。”后来,为了匹配这个“匠心独具”的名字,严卿又从某宝上淘了几个地中海风的沙发靠垫,总算给屋里增加了一丝海洋气息。
“看什么呢?”吴忻捧着他的机器猫咖啡杯,凑到严卿的电脑前。
“我喜欢的一个料理家的博客,希婕。外卖实在是吃够了,想晚上自己做,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本想找点灵感,可是她好久没更新了。”
“我真是服了你了,还自己做饭,真不嫌麻烦。”
严卿说:“我可是在腐国留的学,不会自己做饭怎么活下来。”
“这还真让人无法反驳。”吴忻摸摸严卿的头毛。
吴忻与其说不喜欢做饭,不如说是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他觉得既孤单又无聊,他喜欢有人作伴。大家嘻嘻哈哈在一起,多有趣。严卿正好相反,他只愿意和相投的人一起吃饭。超过十个人以上的聚餐对他来说是种折磨。明明只是点头之间,却偏要做出一副比亲兄弟还亲的架势。严卿做不到。在工作中对陌生人笑脸相迎,已经用尽了他的气力。
“她拍的图片真好看,让人食欲大增。”吴忻看着图片两眼放光。
“不但图片好看,给出的食谱也靠谱,连我做出来的菜都能称得上美味,”严卿一时好奇,“让我来搜索一下,看看她最近都忙活什么呢,怎么也不更新博客。”
刚准备搜索,屏幕上就跳出新博客更新的信息:料理家希婕于最近遭遇车祸,不幸身亡。博客暂时停止更新,敬请见谅。
“WTF!”两个人面面相觑。
看着点了静止键的两人,程真也凑了过来。
“这是个机会。”
“机会?什么意思?”严卿没有反应过来。
程真说:“工作机会。你认识她吗?”
严卿摊手,“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我就是一个小粉丝。”
程真说:“可以自荐。当红博主过世,粉丝们亟需一个可以缅怀外加寄托哀思的地方,正好撞咱们枪口上了。先问问看,就算不行也没什么损失。”
吴忻赞同,“也是,反正咱们现在没什么活儿。虽然我觉得命中的机会比在选秀节目海选中被选上还低。”吴忻前段时间迷上了跳舞,恶补了“So I Think You Can Dance”,顺便报了一个街舞班。后来跳舞不迷了,开始迷其他选秀节目,从XXX Voice到XXX Got Talents,不一而足。今天吴忻穿了一条葱绿色的休闲裤,配了一件白色T恤。进门时,严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整整一分钟,才木然转过头去。
“喂喂喂,评价呢?看完了白看啊?我可在门口给你凹了那么长时间的造型。”
严卿说: “我觉得你可以再搞一个大斗篷,从肩膀盖到膝盖的那种。”
吴忻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会搭吗?”
“当然会,”严卿嘴角挂着微笑,“煎饼卷大葱。”
严卿在博客上找到了希婕工作用邮箱地址,发了封邮件,先亮出自己的小粉丝身份并对希婕的去世表示深深的遗憾,随后详细阐述了提供的服务。吴忻在微博上找了几个经常和寂繁互动的账号,发了同样的信息过去。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除了钱财,还有一个人在虚拟世界留下的足迹。财产可以继承,□□账户该怎么办?微信呢?微博呢?网上银行呢?支付宝呢?人们越来越多地将生活的方方面面融入互联网。人离开以后,虚拟的他/她仍存在。我们工作室能做的是,处理逝去之人留下的电子遗产,并为其制作特别的纪念页面,在虚拟世界宣告一个人的死亡。”
没想到,还真成了。
在去希婕家的路上,严卿给吴忻和程真做了背景普及。希婕原是一家会计事务所的员工,同公司同事奉子成婚后,辞去职位,专心在家里备孕。孩子大了,希婕没有选择回到工作岗位,而是全心全意做家庭主妇,同时开辟了美食博客。她一周雷打不动发五次美食类博客,图片美观、文字细腻、常有新意,不久就有了一批拥趸。开始时侧重中餐,后来扩展到日餐,再后来连烘焙都有涉猎。
程真问:“这么杂能保证质量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参考过的中餐食谱还是不错的,”严卿说,“日餐太麻烦,烘焙没器材。”
开车的吴忻不忘调侃,“你这小粉丝当得不纯粹哦。”
“至少比不会做饭的人强。”
吴忻说:“我是要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享乐中。做饭,都浪费时间,对吧?程真。”
“觉得浪费时间就不做,不觉得浪费时间、享受做饭的过程,就做嘛。”
程真认真的回答让吴忻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虽然总从严卿口中听说程真,但两人自工作室成立才正式见面。可惜,电波没对上几次。吴忻曾和严卿提过一回,严卿的回答是“这种不近不远的关系不是同事间的理想距离吗?”
吴忻回道,“这怎么能是理想距离?至少能开得了玩笑、能在一起瞎掰扯,才成吧?”
“得了,她最受不了你这款,”严卿义正词严地拒绝,“你有那么多酒肉朋友,又不差她一个。”
吴忻一听就不高兴了, “啊?什么叫‘我这款’?什么叫‘酒肉朋友’?我怎么了?我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严卿说: “别贫。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喜欢吧,你就放过她吧。”
“我放过他,谁放过我。”丢在这句不明不白的的话,吴忻转身离开。
希婕的家位于市中心紧俏地段。300多平米的跃层,黑白灰三色为主,北欧式极简风格。看着落地窗外的霓虹街景车水马龙,程真没忍住说出心中的感慨,“这才是生活。”
“这是我从国外带回来的咖啡,还不错,不知道合不合大家的口味。”希婕的丈夫赵钰宇从保姆手中接过刚泡好的咖啡。作为一名外企金领,赵钰宇就算失去了妻子,也没有失去自己的翩翩风度。衬衫熨得没有一丝褶皱,就连袖口都和眼镜的颜色配了套。
“好喝。容易入口,醇厚又不干涩。”严卿的声音响起。
赵钰宇微笑着说:“喜欢就好。”
程真问:“您之前说看过我们公司的主页,是不是对我们的服务已经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赵钰宇说:“我看过了。虽然还有些不成熟的地方,但你们的点子很有创意,也确实瞅准了市场的空白。”
吴忻腹诽,“没人让你点评我们的生意。” 他打量着赵钰宇,还挺人模人样的,不过那种拿腔拿调的优雅真是让人厌烦。
吴忻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苦。
程真接着问:“您能和我们说说具体的要求吗?”
“她在网上留下了不少东西。还烦请你们多费心,帮忙整理,最好能总结归类。希婕平时做事认真严谨,最讨厌虎头蛇尾。你们的作品我想放到博客上一份,当作她的最后一篇博文,算是给她的粉丝一个交代,也算是给在天堂的她一个交代。”
严卿说:“您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就像之前在邮件里说的,我自己就是希婕的粉丝,如果不尽心,我都过不了自己这关。”
“我相信。不相信校友还能相信谁。”
看着严卿疑惑的表情,赵钰宇语气中带了几分轻松,“我也是从C大苦回来的。回国后就痛下决心,一定要找个做菜好吃的老婆。”
严卿识相地说:“那我可必须得出120%的力了,这样才能不辜负校友的一片心意。”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吴忻觉得这样的严卿有些陌生。以前的严卿从来不逊于进行这种没营养的社交对话。一般这时候,他都冷脸在一旁当雕像,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如此……吴忻不愿意用“世故”来形容严卿。
严卿变了。回国后第一次见面,吴忻就发现他不一样了。但究竟是哪里变了,吴忻说不上来。他有些难过。
赵钰宇把三人带到希婕的工作间。房间一分为二,左边的电脑桌上摆放着iMac一体机,右边又是三脚架,又是反光板,像个专业的摄影棚。“她平时做完菜,就在这里拍照。”
程真说:“比我之前工作的报社,一点不差。”
打开电脑,严卿问道:“请问开机密码是?”
“对不起,我不清楚。”赵钰宇抱歉地笑了笑,“我们两人互相不干涉对方的工作。”
“我来吧。”程真坐过来。
严卿介绍道:“这是我们的电脑高手。”
“那可真是失敬,”赵钰宇边说边拱手抱拳,行了半个礼,“所以你们创业的点子是这位小姐想出来的?”
“不,是我想,。”严卿说,“当时我在C大研究的是互联网对人际关系的影响,老师在课上推荐了一本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因为种种原因决定自杀,但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自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雇了一个人帮他打理社交账户。故事由此展开。”
“Wow,Interesting.”赵钰宇似是很有兴趣,“可是,换了人之后,更新的内容和文字风格不会和之前有区别吗?毕竟两个人的喜好和写作习惯不可能一样。”
“就算文字风格与之前有区别,大多数人并不会起疑心,就算起了疑心也不愿将自己的时间精力花在验证这种‘无所谓’的事情上面,”严卿用手比了一个引号,“我们都认定每个社交账户背后对应现实中的某个人。这是一种极其松散的对应,只意味着有人在操纵这个账户,并不限定于具体的某一个人。而网络形象和现实现象间存在偏差,这是公认的事实。妙龄少女可能是个汉子,斯文的教书匠可能是连环杀人犯。在默认设置为‘假’的前提下,如果发现一个人的风格变了,大多数人都会想当然的想‘原来他还有这一面’。”
“说的对,”赵钰宇说,“如果在现实中就有交往的人,会知道当事人的死讯。而在现实中毫无交集的人,确实不会、有没有必要去怀疑一个人虚拟身份的真假。然后呢?故事走向何方?”
严卿笑着说:“这是本惊悚小说,后面的事儿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如果想看,我可以把书名告诉你。”
“请一定。不过,你总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由此想到创业的点子吧?”
“这本小说让我意识到,某种程度上说,人有两重身份,一重在现实世界,一重在虚拟世界。对大多数人来说,两重身份不完全类似,但一定会有所交叉。在现实中,我们用讣告来传递死讯。但光是如此还不够。我想做一份电子讣告,以便在网络虚拟世界中宣告一个人的离去。”
赵钰宇听得认真,点头称是,“确实是这样,有时虚拟世界里的信息反而比现实世界更真实。”
“是的。所以说,您只知道我的名字,便能在网上搜索出我的毕业学院和其他基本资料,以此来判断我的可信程度。”严卿冲赵钰宇笑笑。
赵钰宇回以微笑,“请原谅我的谨慎。”
严卿接着说:“谨慎是理所当然的。这一点我还得感谢网络,不然您不了解我们的背景,可能就不会与我们合作了。我个人认为,总有一天虚拟形象和现实形象两者会交融在一起。所以,处理各种电子遗产,在虚拟世界say goodbye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的。”
“有趣,有趣,”赵钰宇微笑着说,“师弟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还师弟上了,肉麻死了。故作姿态。”一直在一旁充当人形牌的吴忻腹诽。看着赵钰宇眼中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欣赏,吴忻非常想一杯咖啡泼到他抹了半瓶头油的脑袋上。
不过,吴忻从来不知道严卿在创业前从这么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吴忻回想了一下,发现严卿似乎从没和他如此正儿八经地聊过。当初严卿只提了提创业的打算,吴忻二话不说就飞奔过来了。吴忻觉得不能在这么“为人民服务”下去了,他要无聊死了。吴忻大学毕业后来到这座城市,每换一份工作,父母都会在单位附近给他买一套公寓,方便他上下班。这几年房价飙升,吴忻的父母凭着买房卖房还小赚了一笔。父母对吴忻的性格有充分而深刻的认知,并不指望吴忻能光宗耀祖成就一番伟业,只要他别闹出什么幺蛾子,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那边的两个人终于聊完了。严卿说:“不好意思,我一说到类似的话题,就打不住了,让您无聊了吧。您去忙您的吧,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
赵钰宇摆摆手,“我可没有无聊,不过我还真得失陪了,还有工作要处理。”
赵钰宇一走,严卿立马收起职业微笑,用食指戳戳吴忻,“你抽什么风?从进这个家门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刚才在车上不是挺生龙活虎的吗?”
“没事,就是不喜欢他装模做样的劲儿。”心中的窃喜忙不迭地爬上吴忻的嘴角。
“装模作样?他的条件可是理想另一半的标配。职业拿得出手,长相说得过去。最重要的是,有钱,但没有有钱到一切行为都能被谅解的地步。”
“你直接说,’没有有钱到道理沦丧的地位’不就完了?”
“是这个意思,”严卿点点头,“所以,你到底反感他哪一点?”
“他那股’我是精英,我很了不起,我很有风气,快来崇拜我’的劲儿。”
严卿无奈地摇摇头,揉了两下吴忻的头毛。
程真插话的时机把握得不能再好, “我这边OK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