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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雨修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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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阁。
满室黑暗,只有偶尔几处散出些不明不白的光来。
这时,灯光大亮,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个带着面具的人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屋子里,对着站在屋子里的众人微微一鞠躬,道:“我家阁主马上就到。”
众人面面相觑,因这武林中少有人见过温九变的真实面目,一说他要到,都屏息等着。
就在此时,大门忽得洞开,一阵诡谲而又尖锐的笑声传出来,竟是一个傀儡娃娃,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众人齐齐盯着那个傀儡娃娃看的时候,一个灰头土气的少年人光着一只脚慢悠悠地走出来了,他打着哈欠道:“不好意思啊诸位,我忽然找不着鞋了,让各位久候,抱歉抱歉。”
他身上的袍子又大又宽,带着些尘土,人倒是长得英俊帅气,只眼角微微下垂,眼皮也半睁不开,似是没睡醒一般,跌跌撞撞走到楚若筠的担架边儿上绕了一圈,道:“怎么摔成个这般模样,怪吓人的。”
一屋子的人谁也不说话,人人都听说温九变聪明至极,天下第一的谋士,兼之人亦正亦邪,在人鬼两道之外,又有逆天回命的本事,谁也想不到是这么一个睡不醒、丢了鞋子的糊涂小孩。
一群人之中,还是傅修竹最先开口:“今日楚家公子为……魔头窦之夜所害,还请阁主援救。”他说这话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师父,想说也不一定就是窦之夜,立刻被他师父瞪了回来。
温九变扭着头瞅了半天,道:“不救了,不救了,拖回去吧。”
他这么一说,立刻暗影里立刻走出几个带着面具的人来,眼看就要把重伤的楚若筠抬下去。
宋无期怒道:“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温九变道:“我不就是因为见死不救,才有这天机阁偌大的财产吗?我若是见一个,救一个,这天机阁的灵丹宝药早耗尽了,世上日日都在死人,我哪儿管得了那么多。”
无尘大师道:“阿弥陀佛,还请温施主——”
温九变立刻捂住头,大叫道:“别别别念经!我听着就头疼,滚滚滚,赶紧滚出去。”
楚夫人本来就在擦眼泪,还没来得及开口,温九变就道:“快快快,把这个号丧的和那个念经的一起轰出去。”
宋无期大叫道:“你满天下放了话的,但凡是从窦之夜手下逃生的,你倾尽天机阁也要救他的命,为何如今见到楚家公子,就反悔了?”
温九变打个哈欠道:“那是因为我喜欢窦之夜,我就是稀罕他,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地方藏身。可是你家这位公子,身子摔成这幅模样倒还可救,偏偏脑袋坏了,到时候救活了也不外乎是个傻子,我能问他什么?我能从他身上回本儿我的药钱?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了,还能给我窦之夜的消息吗?”
宋无期索性往地上一坐,叫道:“你不救人,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我看你们谁能来把我扔出去!”
说罢,使出他那千斤顶的功夫来,一帮带着面具的人想把他搬起来,却如同个石头似的沉甸甸压在地上,谁也搬不动。
一时之间,整个屋子里乱成一团,傅修竹拦了那个,又劝这个,依旧不管用,眼看着一众英豪在天机阁里变成一盘散沙,只得高声叫道:“阁主就不想知道为什么窦之夜偏偏对他手下留情吗!”
温九变手里扇子蓦地一合,登时全屋死寂,带着面具的人齐齐停手。
傅修竹满头大汗,喘着气说道:“我见过被血手印掐死的人,以窦之夜的本事,那血手印一挨着身子,立刻血肉模糊,皮虽是完整的,骨骼和血肉早变作一团浆子,可楚若筠呢,他脖子好好的,半分伤也没受,只是血手印擦了皮,是摔下山谷才变成这幅模样。”
温九变悠悠摇着扇子,半睡不醒的眼睛难得睁开了,悠然道:“你是说,窦之夜不想杀他?”
傅修竹又急忙道:“楚若筠这身伤,若是旁人,早也死了,是因有灵丹吊了七日的命。这灵丹路子极野,我等这般正道医家,谁敢用这等法子做药,这药性倒是和那血手印的功夫是同一路的,没准正是窦氏一脉给他的灵药。”
见人人都不语,傅修竹朗声道:“窦之夜当日不杀他,日后定然不会杀他,能手下留情,又以如此罕见药物相救,没准日后还会来寻他,阁主救了他,定然不会白救的。”
温九变冷着脸扫视一周,眼睛盯着傅修竹的师父傅雅生身上,一张脸上忽然绽出笑容来,笑吟吟道:“傅老先生真是严师出高徒呀!”
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说不清楚是骂人,还是夸人,傅雅生一时间话也说不出来。
温九变说罢,转身对带着面具的黑衣人道:“让天部的人为他寻药,无论如何把人救回来。”
他的态度一瞬间变了个彻底,对着几位武林英豪道:“诸位若是想留下来,我天机阁自当款待,不出七日,这小公子便可脱了性命之危,只消得半年,便可彻底恢复。”
宋无期冷冷一摔袖子,转身便走了,边走边道:“我从此就在你天机阁门外住下,你要是有半句食言,当心我……”
傅雅生叹息道:“宋道长性情如此,还请阁主莫要见怪。”
说罢,领着徒弟,跟着众人一同走了。
傅修竹正要离去,温九变忽然拉住他,冷冷笑道:“傅公子,骗得了别人,你可骗不了我。”
傅修竹被他吓了一跳:“阁主这是什么意思?”
温九变以扇子掩着面,那原本半睁不开的眼睛里流转出光华来,竟似是个女子般娇媚,笑道:“师兄看不透你,我却看得透。你一个外姓人,傅老先生却愿意给你改了姓,让你继承家学,你岂能是你装出的庸才?傅公子华佗在世,举世无双,却偏偏要来我天机阁寻药,是何居心呀?”
温九变的声音越来越细,面目愈发狰狞起来,厉声道:“你小小年纪,想偷学我温家的本事,还差得远呢!”
他大吼一声毕,忽得打了个嗝儿,又变回那半睡不醒的模样,揉揉眼睛,四下里一张望,见人都走了,独独傅修竹一个站在这里,还是一脸被吓坏了的模样,不由得茫然道:“傅公子怎么还不走?”
傅修竹惨叫一声,一把甩开他拉住自己的手,吓得头也不回逃跑了,还在走廊里跌了一跤,爬起来才跌跌撞撞跑远了。
温九变挠挠头,道:“他就一小孩儿,屁也不懂,好奇心又强,温家的本事谁不想偷看一眼,你看你把人家吓得。”
须臾,他又以扇子掩面,细声细气道:“不知好歹,学了傅家的本事还不够,如今还贪图温家的秘籍!”
温九变又粗声粗气说道:“我看他秉性善良,你何苦如此提防心善之人?”
这时候,灯熄了,那傀儡忽得传出一句:
“心善又如何?贪心便是贪心!不该自己有的东西,偏偏想要,为着再好目的,也是觊觎!”
一时间,满屋寂静。
许久,烛火飘忽,灯这才明。
温九变看了一眼这空旷的屋子,负手在身后,低声呢喃道:“逆天改命,从阎王手里抢人,有所得,便有所失,自此祸福难料,一生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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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二,正是太阳厉害的时候。
山下集市里,巷子的最角落中,一个只有小孩儿身高的矮壮之人拿着个锯,在段无踪的胳膊上锯来锯去,段无踪不敢看,闭着眼睛,把脑袋埋在窦之夜怀里。
窦之夜问道:“鲁大师,现在可好了?”
面前的侏儒粗声粗气道:“成日里杀人的人,见了个锯还怕成这样!又不见血!”
窦之夜赶忙道:“不是,无踪他是怕锈,不是怕你的锯。”
段无踪吓得不敢睁眼睛,赖在哥哥怀里拼命点头。
侏儒没好气地丢了锯,换了把新的来,这才道:“行了吗?”
段无踪小心翼翼睁开眼睛,见这个锯没锈了,倒是也不怕了,只是依旧赖在窦之夜怀里不起身。
侏儒被他气得又丢了锯,拿着个锤子在他胳膊上敲敲打打了一阵,道:“行了,凑活用就是!”
见他做好了手臂,段无踪这才依依不舍从哥哥怀里蹭起身子,低头看了看给他打好的新手臂,虽然是木头做的手臂,可手指栩栩如生,仿佛是人的手一样。
他的眼睛睁大了,一眨不眨看着新手,仿佛是个宝贝一样。
窦之夜给他寻了一副皮手套来,道:“从此你戴着手套出门,谁也不知道你少了手臂,即便是白日也可出门下山了,可好?”
段无踪点点头,乖乖地伸出手,让窦之夜给他戴上手套。
正戴手套的时候,窦雪香拎着吃食进门了,一蹦一跳道:“我买了好吃的!”
羽青跟在他身后,须知羽青一贯是这幅样子,冷静,平淡,兼之脸上带着点生无可恋。当然了,倒不是说她情绪怎么样,她就是长了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羽青说:“我给小姐买了新裙子,很好看。”
窦之夜探头一看,见羽青把裙子掏出来晃晃,真的很好看。
羽青又把裙子塞回去,顶着张生无可恋的脸平静地说道:“可是她不会穿的。”
窦之夜说道:“她不穿,你下次就买你自己喜欢的,你穿就是。”
羽青说道:“小姐不要的衣服,我每日换三件,也够穿十年了。”
窦雪香把她买来的吃食摆到桌子上,做手臂的侏儒鲁山也不洗手,直接用满是木屑的手指抓着烧鸡吃。
窦雪香问道:“哥哥,明天就是楚家哥哥要来的日子了,你高兴吗?”
窦之夜撕了个鸡腿下来,拿在手里喂着段无踪啃鸡腿,头也不回地道:“他日日都来,哪次不是被打出去,有什么好高兴的。”
段无踪啃完鸡腿,窦之夜还在走神,他急了,又拱拱窦之夜,他依旧没反应。
段无踪生气了,索性对着窦之夜的手啃了一口,窦之夜这才回神,连忙又给他撕了一个鸡腿来喂他,段无踪却生了气,不吃了。
窦之夜伸手挠挠他的脸 ,问道:“怎么了?吃饱了?”
段无踪没吭声。
他一贯是不会出声的。
他在心里回答:不,楚若筠永远不会回来了。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