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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失去是成长为大人的第一课 ...

  •   松阳让哭累了的桂回去稍作休息,她回房去换衣服,出来就见银时守在她房间门口,刀被他斜抱在交握的臂弯里。

      银时抬头看她,松阳注意到他脸上有不甚明显的淤痕。

      “银时你脸上是……”

      “阿银没事。”

      银时只是侧头瞥了一眼她脸上的神情,随即转身就走。

      “你去看看高杉那家伙吧,阿银好不容易把他打晕,没醒的话应该还在道场。”

      松阳尽管没明白事情缘由,却还是顺着银时的话去道场。她一进门,就看见地上扔着两把木刀,而高杉靠坐在墙角边上,低着头,整个人笼罩在阴沉的气息里。

      松阳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

      “晋助?”

      面前投下一片阴影。高杉抬起头,视线对上他的老师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后,眼神不自觉避开。

      “我没事,老师今天也很辛苦吧,请快去休息。”

      松阳见他这样,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会打起来呢?是和银时吵架了吗?”

      高杉摇摇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有嘴唇似乎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松阳也不晓得怎么安慰他,也就轻声细语地和他讲起其他话题来。

      “我呢,已经去过医院了,衫小姐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之后我们每天都去看看她吧,我打算给私塾放一段时间的假——啊对了,衫小姐把照片交给我了——”

      高杉却蓦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还有多久呢?”

      “欸?”

      “我是说,衫婆婆的病。”

      高杉并没有看她。他盯着面前这片阴影,语气异常平静。

      “老师没有说,我也知道,很严重对吧?”

      “是有些严重。”

      松阳回忆着躺在病床上的衫婆婆像纸一样苍白的脸色,眼神略微黯淡了几分。

      “衫小姐的儿子……战死了,对她打击很大。但是,会好起来的,我相信衫小姐的身体会恢复健康的。”

      即使死神一定要带走这位善良的妇人,她也可以——

      垂在脚背上的手指不自觉颤抖。

      只不过是多救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也不一定会被发现自己的异常,就算避不过去,这些孩子也成长的足够能保护自己,日后衫小姐也会关照他们——

      “会好起来的。”

      她不知是在劝慰高杉,还是仅仅只是自我劝慰,想让自己做选择时更坚决一些。

      人类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

      即便曾有过那些愉快的记忆,在千年的时光长河里,这些温暖的碎片也会慢慢陷落进那一片无边的奈落里,再也不能照亮她这颗心。

      而她已经失去过一次,所以不愿意第二次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所以,不要担心。”

      松阳近乎笃定般说道。

      “一定会好起来的。”

      ——衫婆婆清醒的时间并不长。

      久坂医生的诊所已经算是萩城最好的医院,就算如此,他也没法让衫婆婆保持清晰的意识,只能用天人的仪器勉强维持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他们暂时住在绿子婆婆的旅馆里。松阳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病房外面,高杉和桂也亦步亦趋地跟着,遇见衫婆婆醒过来的时候,松阳就领着他们两个进来和她聊天。

      银时几乎没怎么露面,每次松阳想叫他一起去时,他跑得比谁都快,松阳也拿他没办法。

      银时就是这样的性子,她想。

      他是重情的。

      就算他在战场上见识过诸多尸体,对每日每夜的死亡做到视而不见,但是,那不同。

      谁也不能做到对快要逝去的亲近之人熟视无睹,即便是身为怪物的她也不能。

      松阳知道他只是太过痛苦。

      除了逃避,他没有别的方法能缓解这种挣脱不开的痛苦。

      衫婆婆带着呼吸机,聊天时一般也不怎么说话,更多时间她会用眼神示意松阳把情绪低落的高杉和桂赶出去,只留松阳一个人在病房里待着。

      她瘦得很快。松阳几乎想不起她原本的样子来,那双会经常拍在她肩膀上的手如今也干枯得像腐朽的树枝,手背上的血管虬筋毕露,透着暗淡的阴影。

      人类就是这样苍白且脆弱的东西。

      久坂医生偶尔会进来给衫婆婆检查身体,在本子上记录一连串松阳也看不懂的数据,出来以后沉重地向松阳摇头。

      “没有多久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高杉执拗地抓着久坂医生的衣袖问他。

      “衫婆婆那天还是好好的,还给我们做樱花团子……”

      “实在抱歉,病人的求生意志并不强,我们也没有办法。”

      ——“为什么呢?”

      松阳认真地问躺在病床上枯瘦如柴的妇人。

      “您为什么会不愿意活下来呢?”

      人类的生命明明那么短暂,好像烟火一样,一眨眼就消失了。

      就好像她遇见过的每一次温暖的瞬间。

      “很……难理解吧。你的话。”

      衫婆婆说话很吃力,但她还是要趁着为数不多的时间断断续续地将深藏已久的话说出口。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不一般,你不是——”

      “不过,没关系,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所以,没关系,他们也都是,好孩子,好好的,你们都会好好的。”

      “不需要——”

      老人宛如回光返照一般,抓住她手的力道大得惊人,迫使她停下割开手腕的动作。

      “我已经没有什么必须要留恋的东西了,就让我,和他们一起走吧。”

      最后一句话清晰地停留在她耳边。

      “她死了。”

      虚的声音如鬼魅般阴森森的响在耳边。

      “人类就是这样,你看,她并不需要你救她,人类是不愿意沾染上怪物的。”

      不,不是这样的。

      松阳皱紧了眉头,把那些晦暗的阴霾情绪压抑了下去。

      面前的妇人闭上了眼睛。抓住她的那只手垂下来,她手里的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守在外面的两个孩子闻声立即冲进来。

      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其实都记得恍恍惚惚的,只隐约听见桂在大声呼叫医生护士,而高杉似乎小心翼翼地把刀捡起来扔去她拿不到的位置,又扶着她走出去,让她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

      她听见高杉在小声和桂交谈,说她看起来状态很消沉,害怕她会想不开伤害到自己之类的话。松阳想,唯独这一点,就算是她也没法做到。

      人类的悲伤,快乐,痛苦,她都能够尝试去体会,唯有死亡。

      无论如何,都不是这样的她能够得到的救赎。

      而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值得她珍视的人类总要朝着死亡而去,并认为留下来的人会获得幸福。

      胧也是这样吗?

      她想。

      胧那个时候,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才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炸药吗?

      而如今的她,又获得了幸福吗?真的因为胧的牺牲而获得人类的幸福了吗?

      这样也能够幸福吗?

      ——村子里受过衫婆婆恩惠的人都来帮助松阳处理丧礼的事。

      衫婆婆生前也还惦记着没能回家的梅太郎,于是他们把衫婆婆埋在正对着村口的那块墓地上,这样她便可以遥遥望着路的另一头,等待着不知何时能归家的梅太郎的灵魂。

      银时依旧不见人影,松阳找了一整天,去过所有他逃课睡觉的地方也没看见他,只能作罢。

      高杉和桂一左一右的靠着她,而她略带茫然地看着灵柩下葬,又被铁锹挖出来的土一点点掩盖,直到完全沉入了黄土之中。

      最后立在这片土地之上的是一个灰色的墓碑。

      “松本村衫泷之墓。”

      几个苍白的字就是这个人一生的生老病死。

      松阳在墓前放下花跟和果子,安静地接过村子里的神官递来的灵牌,将这小小的灵牌抱在怀里,想,灵牌原来这么轻。

      人类的死亡,就是这样轻飘飘的分量,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可为什么心里这么沉,好像有只手抓着她的心脏,令她感受到近乎死亡一般的窒息感。

      松阳把灵牌放进私塾背后的神社里,和衫婆婆丈夫的灵牌整齐的放在一起。如果这世间有所谓天堂,那么善良的灵魂也会在那里重逢吧。

      一定是的,她想。

      ——她走出神社时,几个在道场上课的孩子慌慌张张跑过来,见到她着急地大喊。

      “老师!高杉和银时师兄打起来了!”

      “不是对练那种,他们俩根本没拿刀,就是像小混混打架那样用拳头!”

      “好吓人的!银时师兄刚进来,高杉就面无表情地冲过来对着他来了一拳,银时师兄都没怎么还手!”

      “等等,那不是银时师兄单方面挨打吗?”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也说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松阳着急地跟着他们去看,等走到道场,就撞见高杉低着头冲过来,擦着他们身边头也不回跑下楼梯。

      “晋助!”

      松阳喊不住他,只得跟领头的重一郎嘱咐几句,叫他们让桂先去给银时上药,自己去追跑得看不见人影的高杉。

      所幸她素来擅长寻人,因此她很快就找到了正安静地躺在谷仓顶上的高杉。

      他躺的位置附近的屋顶塌陷了一块,没什么空间,松阳爬上来,试图在他身边寻找能坐下来的地方,高杉也没有讲话,只是一言不发望着天空。

      最后松阳只能抱着膝盖紧挨着他坐下来,跟他一起望天,看天上的云朵逐渐染上惨烈的夕阳色彩,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月亮在另一边缓缓露出半张脸,星光一闪一闪自夜空中睁开眼,带出几分璀璨的光芒。

      “老师。”

      13岁的少年声音不再像孩提时那样稚嫩,也有了几分低沉的味道。

      “人真的可以随随便便就放下失去一个重要亲人的情感吗?”

      “我也不知道。”

      松阳如实回答。

      “我的确见过毫不在意自己的亲人被杀死的那种人,但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在乎吧。”

      “没有别的可能吗?”

      高杉的语气带着几分困惑。

      “按照常理,相处的时间比我长,在乎的程度也比我重,所以我才不明白,人真的可以无动于衷到那种地步吗。”

      松阳明白他意有所指,想了想,告诉他。

      “衫婆婆之前和我说,有个银发的小鬼老是大半夜的跑来她病房里,给她窗台上的花盆浇水,她看不太清楚是谁,不过应该是我们私塾的学生——啊,对啦,我在墓前看到一碟红豆团子,是你们之中谁放在那里的呀?”

      “我更不明白了。”

      高杉说道。

      “如果在乎,为什么还会说那么冷漠的话。我问那家伙,为什么不去葬礼,他说,人都死了,葬礼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生气,所以我揍了他,但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以前被迫藏起自己的情绪,不可以随意被他人牵动情绪,是老师告诉我,人是自由的,可以遵从自己的心。那个家伙,老师认为他是个武士,他却从不遵从自己的心,我搞不明白,老师真的觉得那样的家伙,是个武士吗?”

      “并不是每个人面对痛苦都会有同样的反应喔。”

      松阳轻言细语地给他解释。

      “晋助呢,是那种会愿意正视自己失去的痛苦,背负起这份悲伤,认真的活下去的人。银时呢,稍微有点不一样。他不那么喜欢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他是个敏感的笨蛋,在意也说不出口,因为太重视了,害怕被失去的这份痛苦压垮,所以下意识的选择逃避,但是呢,最后也一定能面对这种失去,向前走吧。”

      “逃避自己的内心也能算是武士吗?”

      “唔,怎么说呢,这和算不算武士也没什么关系啦,每个人面对痛苦的方式不太一样呢,我也是会对痛苦束手无策的那种人。”

      “啊,老师的话……”

      高杉似乎想起什么一样,沉默片刻,说道。

      “老师那天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

      “想什么呢。”

      松阳顿觉好笑,拍拍他的脑袋。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啦,只是不小心把柜子上的水果刀弄掉了。”

      “因为看起来真的很像……”

      高杉小声反驳道。松阳无奈地看着他,用手指弹他的额头,叹道。

      “我啊……我确实得承认,我和你们俩都不一样,我也做不到,无论是正视,还是逃避,心里的痛苦都没有一分减少,还是那么重,你们俩都要比我勇敢,我说不定是那种会被痛苦压垮的人,但是为了你们,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被痛苦打败。”

      “老师的痛苦有很多吗?”

      “嗯,好像还挺多,虽然也有我自寻烦恼。”

      “老师的痛苦……有些什么呢?”

      身边的少年小心翼翼问道。

      “这个啊,是秘密喔。”

      他的老师微笑着向他眨眨眼,一如既往的,将所有痛苦都藏在那张如月光般温柔的笑颜之后。

      松阳不说,高杉也就乖巧的不再问。

      春季夜里还有些寒意,高杉跑出来时候穿得少,这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松阳见状,也觉得到返程的时候,叫高杉先站起来,牵着她的手慢慢挪动。

      废弃谷仓的屋顶一直在落瓦,今年已经没几块能躺人的地方,高杉也是一时冲动爬上来,如今看着四处遍布的空洞,也有些心惊。

      他俩步伐迈动的速度很慢,沿着最完整的那片屋脊往下走,松阳把高杉抓得很紧,也怕他脚下打滑摔下去,视线一直紧紧跟着他脚下。

      “慢一点喔,先用脚尖试探一下,确定牢固再踩上去。”

      应该不会有意外吧,她想。

      ——高杉踩上去的那片屋顶突然垮下去时,松阳其实反应很快,手上力道始终没有松懈,所以一感觉到不对劲,就立刻把高杉往回拉,可或许是因为动静太大,她脚下这片屋顶也骤然塌陷。

      “老师!”

      两个人一起跌落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个孩子最大的分歧……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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