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纹身 ...
-
午饭过后，杨清靠在椅背上打算补个眠，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没有来电显示。
杨清滑动接听键，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色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喂，您好。”
杨清说完等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一丝声音也没有，安静的诡异，连带着这边热闹嘈杂的火车车厢也似乎安静下来。
大约是某些人的恶作剧吧，杨清想。正打算挂掉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一声略显嘲讽的轻笑。这笑声太过熟悉，杨清当即僵了手脚动。
手机那边的人却开始说话了。
“杨清，你说谎——”
“说谎？”杨清握紧手机，不自觉反问？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对，你说谎。你说过，即使你忘了你自己是谁，你也不会忘了我。”
“我说过？”杨清喃喃。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恍惚中，扬清看到他坐在京城一家刺青铺子里，额上流着豆大的汗珠，紧抿着发白的双唇，任由刺青师傅在他的身上描绘。
扬清还记得这个画面。
算起来，扬清这辈子做过的唯二两件出格的事，都与赵焱有关。
其一，他爱上了这个叫赵焱的男人并选择和他在一起。
其二，他纹了身。
扬清祖上是清朝的官员，虽然称不上书香世家，但自小的教导也是十分严格。其中一条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
若不是现如今男人随便留长发都要叫人多看一眼，杨家或许会是清一色长发。
但头发剪了，不代表这一条可以不管不顾。于是杨家在这一条后面加了笔注：不可损毁自身。
因此纹身一条在杨家算是禁忌，可扬清还是纹了，因为赵焱，在两人在一起的第十年。至于纹身的原因，扬清后来想起都觉得当时的自己太过可笑。只因为要向赵焱表衷心，便动了纹身的念头。而这念头一旦起了，便再也放不下。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瞒着赵焱逛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纹身店，最后选中一家极不起眼的小铺子。
铺子虽不起眼，但胜在掌针的师傅手艺精巧。
负责刺青的师傅是个老师傅，年岁不小，但眼神好手艺精，是京内为数不多的老手艺人。在如今这个广泛使用纹身机纹身的年代，还坚持再用最传统的法子：用手纹。
除却这个因素，扬清选择这家铺子还有另外一個原因——他在推门进来时，恰好看到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笑着亲吻对方的脸颊。两人发现扬清后，也不避讳，大大方方的将手握在一起，笑问：“要纹身么小伙子？”
二十世纪的观念落后，能在那样的年代里突破重围，坚定的握着对方的手走在一起的同行情侣实在是难能可贵。于是杨清连价钱也没问，就这么敲定了纹身的师傅。
老师傅人很和善，说话和和气气。但真刀上阵的时候，即使看到了杨清忍痛的样子，却连眉头都没皱，继续手上的动作。犹豫只会加重负担，最好的办法还是速战速决。
第一轮的纹线和轮廓打好之后，师傅收了箱子。
“我等会儿让助手给你打个局部麻醉，你先缓缓。”说完正准备出去叫人，就被杨清拉住了。
“不打麻醉。”杨清神情坚定道。在师傅站立着居高临下看着他时，杨清又重复了一遍：“不打麻醉。”
“你要想好，你的刺青和别人不同。”师傅解释道：“不但要刺出上百个米粒大小的汉字，你火焰的纹路也比一般人要求的精细很多。所以用的针会更细，下针的地方也越多。不止痛感会加强，耗时也不少。现在不过纹了个轮廓就已经是这样了，不打麻醉的话，之后会更难忍受。”
杨清艰难的扯出一抹笑，却还是坚持道：“不打麻醉。”
“为什么？”师傅问道，他很少在意顾客的事儿，毕竟是外人。可他却是打心底里对这个孩子有些好奇。他等了会，见小孩没回答，正打算出去取东西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就是小孩儿的声音。
“我喜欢的人，他对麻醉剂过敏。”扬清说着笑了一下，也没想着隐瞒，“他中学时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问题少年，打起架来完全不顾自己血肉之躯。别人伤他一拳，他非得踹对方两脚不可。身上永远没一块好肉，隔三差五要去诊所缝针。起初他总对着我呲牙咧嘴喊可怜，后来瞧我担心，便不再喊疼了。但我知道，那一定很疼。”
说他自虐也好，扬清想体会一下没有麻醉剂的痛苦。
印象里有很长一段时间，赵焱不停地打架，打架，再打架。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医院不肯去，需要缝合的伤口都在杨舟的诊所里解决的。每一次，杨清看着他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被针一下下缝合的一个又一个伤口，心口都疼得像是在滴血。
“哦，那这小子还真不错。”老师傅点头，毫不吝啬的夸奖，“有血性才算真汉子。现在这世道，多少男人挨了打连个屁都不敢吭一声，遭了不痛快只知道回家拿孩子老婆出气，一点儿不像个男人。我瞧着都替他们觉得窝囊。”
他说完，一位老人从店后面撩开帘子出来：“行了，你可闭嘴吧。教坏了小孩儿怎么办？”
老师傅哼哼唧唧的告饶，回头劝起扬清来，一副‘妻管严’的架势。
“小伙子不行啊，你要告诉你爱人，打架是不好的。伤人伤己还伤钱，受个小伤是好的，断手断脚就糟了。”
“叫你不要教坏孩子，你倒咒起人来了。”另外一个老人又喝了一声，回头冲杨清抱歉笑了笑，老师傅立刻又闭了嘴。
杨清一旁看的弯起眼角：“不碍事。”
师傅闻言，笑呵呵的把人哄了回去。再次开始时，师傅手上的动作快了许多。刺写赵焱二字时，师傅突然开口了，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起来：“赵焱，听你说像是个是个不错的人。他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你也不错，至少比我家里那口子强多了。他最怕疼，唉，连个名字首字母也不肯让我刺，白白浪费了我这一手绝活……”
这些话多多少少分散了杨清的注意力。他忍着痛，静静地听老师傅讲过往的那些琐事，偶尔还会插上一嘴。时间在交谈下快了许多，等最后一笔结束后。杨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撑着扶手站起来。
“你打算怎么跟他说？”师傅收拾好箱子，给杨清递了一杯水问道。
杨清接过来抿了一口，回道：“我要去找他，然后告诉他——即使我忘了我自己是谁，我也不会忘了他。”
老师傅笑笑，赞道：“他会很开心的吧。”
杨清又抿了一口水，眼睛不自觉微微弯起，“一定会的。”
画面还在继续，那里面的自己脸上笑容幸福的刺眼。杨清看着，恍然记起，他之所以去纹身只是因为赵焱的一句叹息似得一句话。
那是什么时候呢？
杨清回忆起来，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十年。
夫妻情侣间惧怕的七年之痒他们完全没有感觉。在一起的十年里，无论哪一天，无论哪一刻，杨清无比坚信的一点就是，他和赵焱不会分开。他们会向刺青店的老师傅一样，从年少一起走到白头。
可世上最莫测的，莫过于人类的情感。
前一刻还同你如胶似漆的爱人，下一刻就可能毫不留情将手插入你的心脏。就好比赵焱之于杨清。
当年分开前夕，赵焱开始夜不归宿，回到家后通常到了凌晨，甚至拾起了多年不动的香烟。好几次，林冉在乳白的烟雾中醒来时，赵焱都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那时赵焱辞职创业有些年头，事业处在上升期的男人难免焦躁。杨清为赵焱寻了借口，忽略心中日益增长的不安。
直到一天，赵焱早早回来，两人相隔许久再次同榻而眠时，赵焱对他说：“你说你爱我，可爱这东西太过缥缈，哪一日我死了。说不定隔天，你就会忘了我。别急着说你不会。相信我，你会的。你会躺在别人的怀里，说着曾经对我说过的同样的话，完完全全的忘了我。”
于是，杨清纹了身。
那纹身刻得大胆而妖娆，是杨清有生以来最放肆说爱的一次。红色的火焰几乎覆盖了他半身的肌肤，每处火焰聚集地方都刻有‘赵焱’二字。
杨清已经不记得赵焱当时看到那身纹身后是什么表情了，印象里剩下的，只有那之后的一夜疯狂。
可赵焱依旧走了，在那之后不久，在他们在一起的十年以后。
电话那头又嗡嗡的响了起来。
“你说谎了，杨清。”那头的语调平淡，毫无起伏。杨清却好像听出了这句话之下埋藏的痛苦。他自嘲的笑了笑，为自己这丰富的想象力，他怎么会痛苦呢？
笑过之后，像是决定了什么，杨清突然弯起嘴角，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我们镇上有一个手艺人，专门洗刺青。”杨清空闲的手掀开自己侧腰上的T恤下摆，指甲点着‘赵焱’二字，用力刮了下去，掀开皮肉，毁掉了那两个字。
“我不会忘记你，赵焱。但我要把你洗掉，赵焱。把你从我的生活中，彻彻底底地洗掉。”
杨清慢条斯理说完，便挂了电话，靠在椅背上用手背盖住眼睛，吃吃的笑。
多么可笑啊，不是么？他赵焱六年前没有一句解释的离开，为什么现在竟还敢斥责他忘了他？
笑着笑着，杨清恍惚听到有人在叫他。
“清儿！清儿！”
“杨清！杨清！你醒醒！！”
杨清眯了眯眼，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凑到眼前的一张大脸吓得猛地往后蹿，被身后的椅背拦住了。他揉一揉太阳穴，疲惫道：“又怎么了？我的姑奶奶。”
杨红没好气道：“我才要问你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从刚才起就一直不停的大笑，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阿姨好不容易睡着也被你吵醒了。”
杨清这才看到坐在旁边的陈秀芳正担忧的看着他。他叹一声：“姐，就做个梦而已。而且你凑太近了，看着脸好大。”
杨红听了怒目而视，一双九阴白骨爪就那么落在了杨清的脖子上：“你说什么？臭小子有种你再说一遍！”
杨清连忙告饶，求了好久才叫杨红放过他。
笑闹过后，杨红坐了回去，转头和杨舟说起话来。
陈秀芳依旧担心，问他要不要放松一下。杨清脸上的笑容依旧，手指隔着衣服，按在刺青里刻着‘赵焱’的一处，安抚道：“没事，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如今梦醒，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窗外景色仍在倒退，杨清将手伸到兜里拿出手机看时间，无意发现两枚护身符。杨清这才想起来，他昨天从那个怪老头那里拿到了两个三角护身符。手伸进兜里打算把它们取出来，却在摸到兜里护身符以外的东西时，再一次僵硬了身体。
他握紧拳头镇静下来，状若无事地取出那两个护身符。
裤兜还是鼓鼓囊囊的，有什么东西正静悄悄的躺在里面。杨清也不在意，视线集中在取出的两个护身符上。其中一个不知怎的，边角有个地方有些黑色的墨迹。那些墨迹就好像流动的火焰一样，似乎下一刻就会吞噬整个护身符。
正打算继续探究，杨清听到有人在叫他，是杨红。她递给杨清一杯刚打来的热水：“回神了，臭小子。”
杨清嬉笑着接过来，顺便将一枚护身符交给了杨红，另一枚则递给了陈秀芳。
“你还信这个？”杨红接过护身符左右瞧了瞧。
“中元节阴气重——老一辈的人都信这个——戴上比较好。”杨清解释。
“那你那儿还有么？”
“有的。”杨清先是从兜里掏出一串佛珠手链。佛珠被打磨得很好，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岁月沉淀的冷光。接着，他又拿出一颗穿了红线的佛珠戴在脖子上。炫耀道：“我可是全副武装！”
杨红瞪眼，“你什么时候买的？买了也就算了，竟然只给自己买！不行，我也要一串。”杨红说完就打算抢。
杨清急忙后退，护住自己脖子上的佛珠和手里的链子。
“改明儿我再给你比这个更贵的。这个你可要不得！”
“我怎么要不得？”杨红不听，继续动作。不留神摸到杨清手里的链子，正待高兴，却猛地缩回了手。
“你的珠子是不是没打磨好？我被蛰了一下。肯定是在哪儿买的假货吧。算了，你自己留着吧。”杨红说着坐回去。
杨清看她随手将护身符放到桌上，便站起来凑到她面前替她系上。
“信则有不信则无，戴上吧。”
杨红叹气：“真是败给你了。先说好奥，这么难看的东西，中元节回去之后，我就立马儿取下来。”
“是是，我的姑奶奶。”杨清回道。
杨舟见了也来凑热闹：“什么好东西小清儿？怎么嫂子和这丫头都有，就我没有。”
杨清打哈哈：“我想小叔叔你阳气旺盛，一般鬼怪是不敢近身的。”
杨舟自得：“那是。”
见杨舟又塞上耳机开始听歌，杨清问道：“姐，你相信这世上有超乎想象的存在么？”
“超乎想象的存在？你说什么东西？”杨红疑惑。
杨清顿了一下，道：“鬼怪。你相信这世上有鬼怪么？”
杨红听了摸摸下巴：“怎么，害怕了？不敢回去了？不过也是，咱们这次回去的话可是要拜整整一个山头的祖宗，难怪我爸妈推脱工作不肯回来。哎，当初就应该把他们从国外抓回来的……”
眼看杨红越扯越远，杨清摸了摸脖子上的佛珠，不再说话。
正准备再睡会儿，突然又听杨红来了一句。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怪。”因为我不想让那个人有机会回来找你。
后面那句杨红没有说出口，杨清却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他笑，捏紧那一串佛珠，微微一笑：“我也不信。”
作者有话说第21章 纹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