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Pander

22、鬼见愁

　　杨家宅子建在山南的半山腰上，往上没有居民分布，往下到山脚错落的分布着几所民居。

　　听村里的老人说，这里曾经也热闹过，可惜那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了。近几十年，这里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政策优惠落实不到，路又偏僻，最近的公交站都要徒步走上两小时时间。因此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找出路了，如今留下来的，只有些不愿搬迁的老人。

　　刘宏民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人。

　　他出生在抗战前夕。在那个死个人比死只蚂蚁大不了多少的炮火年代里，他一个孩子幸运地活了下来。

　　那之后，新中国依旧困难不断，他颠沛流离，快饿死的时候被杨家人施舍了一碗粥。为了这一饭之恩，他入杨家当起了差。

　　那时杨家没落多年，早已不复清朝时期的钟鸣鼎食之家，眼见就要四分五裂，硬是叫这个狼一般狠的年轻人保下了。后期杨家渐渐崛起，他是其中头一位功臣。

　　杨家崛起后没多久，刘宏民卸甲归田，回杨家的老宅当起了管家，从此不管杨家事。

　　杨清的奶奶就曾告说：“如果当初刘管家没有抽身，现今的杨家怕不知要何种厉害。”语气里俱是对刘宏民的敬佩。

　　杨清那时候小，听不出什么意思，只单纯觉得，他这位刘爷爷简直是世界第一的博学，问他的问题没有回答不上来的。

　　不过，彼时杨清调皮，问的也不是什么学问上的东西，多是一些山间野事。

　　比如去哪掏蛇蛋，去哪抓野兔，去哪捉萤火虫。

　　又比如，哪里的树最高，哪处的鱼最好钓，哪里的蘑菇长的最好。

　　他问这些问题时，刘宏民虽没什么好的表情，但却次次都详细解答。长此以往，他就成了杨清心中神一般的人物。这一点，即使到现在也没变。

　　如今时隔多年再次踏入故土，杨清不可避免有些兴奋。兼之山间空气清凉舒爽，将他连日来的愁闷一扫而空，竟是难得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来。

　　杨红刚下车时也兴奋，但长途跋涉耗光了她的精力，如今只能机械的做着迈步的动作。

　　陈秀芳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刚出院不久，身体还没调养好就过来了。但她却似乎没有因为疲倦而生气，望着周遭风景缅怀道：“一路上，我看那些多出来的路啊桥啊楼啊，还怕认不出回去的路。没想到，这里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杨清看她开心，便道：“妈你要是喜欢，可以在这儿多待些日子。”

　　杨舟插嘴道：“这空气好，有助于恢复身体，就是通讯不怎么发达，用不了网。嫂子要是不介意没有网络，我也建议你在这儿小住。”

　　陈秀芳闻言，第一个想起刘宏民那张满布沟壑的脸来，笑道：“我第一次跟仲哥回家串亲戚的时候，被你刘爷爷吓了个半死，基本见他就躲，听仲哥说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的时候，满脸的不乐意。”

　　“我也一样啊婶婶！”杨红拍拍胸脯，做后怕的样子，“我小时候见他就哭，我们还暗地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鬼见愁。”

　　鬼见了都愁，他们这些小孩儿更是听了他的声音都能吓得哭出来。

　　杨清反驳道：“刘爷爷很好的人，你不要这么说他。”

　　杨红翻白眼，“好吧，其实你也有个外号，叫小鬼见愁。”要不怎么会天天跟刘宏民屁股后面跑？

　　杨清失笑：“你也就敢在背后说说，怎么不去刘爷爷面前说？”

　　杨红说：“那我得敢啊！”

　　陈秀芳帮着杨红：“我当年也觉得你是个小鬼见愁，一群小孩儿里就数你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天天的不好好学习，净想着逃学，跟你刘爷爷疯成什么样了？”

　　她说话时本是笑着，可想起如今安静沉默的杨清；想起曾经捧着一张张奖状怯怯望着她，期望她一声表扬的杨清；想起杨仲在世时，杨清无法无天地淘气模样，忽然毫无预兆的哭了出来。

　　她这哭的突然，叫其余三人措手不及，左一句右一句的劝。可陈秀芳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往下落。

　　这几天，她刻意不去想杨仲死后的日子。

　　一面是杨仲乃她此生深爱之人，每每想起他的死都心痛如绞。

　　另一面，则是因为对杨清不起。

　　她实在对杨清不起，枉为人母。只想着仲哥死后她如何伤心，却忘记了她这儿子同他一样。

　　可当时……当时所有人，包括杨红，包括杨舟，包括她这个母亲……所有人都只是一味地指责他。

　　只因胸中悲愤无处发泄，竟将过错全部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从来没人想过，这样一个孩子在承受了那样大的压力和指责后，会是怎样的痛苦。

　　当初杨仲在世时，杨清曾双眼发亮的说：“妈妈妈妈，刘爷爷说他年轻时走遍了全国，我也想像他一样，不对，我要比他厉害。我要做摄影师，背着相机走遍全球。比他走的更远！”
　　“那你的学习呢？”
　　“可我不想学习，学习好难，老师同学老骂我笨。”
　　“你这孩子……”

　　陈秀芳还未斥责，杨仲便笑嘻嘻凑上来，“哎呀，我儿子志气大，想学摄影啊！成！下回考六十分就给你买单反。”
　　“单反是什么？”
　　杨仲听了，忍不住笑道：“单反是相机里头的老大，拍出的相片老好看啦。”
　　“真的？”
　　“真的真的！”
　　“那我想要，给我买吧爸爸！”
　　“那你得考六十分。”
　　“三十不行啊？”
　　杨仲板脸：“不行。”
　　“三十五？”
　　“不行。”
　　“四，四十？”
　　“看你可怜，那就四十吧。”
　　“耶！”
　　……

　　当初父子两人讨价还价的场景历历在目，陈秀芳只觉得自己要愧疚的死去了。

　　十几年前，那个连考三十分都难的孩子，后来是怎么努力，才能做到次次考试满分呢？

　　而她又是为什么，能够无视这孩子小心翼翼的讨好，次次冷漠相对呢？到后来甚至对他拳脚相向。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那孩子，那她的儿子，是不是真的会……

　　“妈！”

　　骤然响在耳边的一道声音唤回了陈秀芳的思绪，她这才发现，杨清紧紧抱着她，浑身害怕的发抖。

　　瞧，她又叫儿子伤心了。

　　道歉已经无用，杨清也不会想听到这样的词。

　　她拍拍杨清得背，用手帕擦了泪，道：“你妈我没事，咱们上山吧。”

　　往后，空气静默少许又恢复了热闹。杨清拉着杨舟再三确认他妈妈没事后，又看陈秀芳哭过后明显开朗许多的表情，终于放心。

　　谁料，他才舒一口气，杨舟便拉着他快走几步，拉开后面的两人，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得到的音量道：“小清儿，凡事憋在心里愈久，只会更糟，不如像嫂嫂一样，大哭一场发泄出来。”他拍了拍杨清的肩膀，“生死再寻常不过，想想你爸死后你妈的样子。千万不要因为一个混小子的死，就活成一具行尸走肉，除非你想步你妈的后尘，抛弃家人，心里只装一个死人。”

　　杨清面色毫无破绽，回答一如往常：“谢谢你，小叔叔。”

　　杨舟不知他是否真的看开，叹一句，走在后面和杨红他们闹去了，只留杨清一人在前方开路。

　　天黑后，几人终于到了。

　　刘宏民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一口一口砸吧着旱烟，不知在外候了多久。

　　杨清见他，眼睛一亮，正要同他招呼，却见他刘爷爷眼光一厉，盯着他身后的方向沉声道：“来都来了，怎么还带了个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