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Pander

20、等待

　　杨清一行人定的是农历七月十三上午十点的列车。由于农历七月沒甚大的节日，是以车站的人流量不算太大，车上还能看到些许空座。

　　陈秀芳很久没回去过，杨清就安排她坐在了靠窗的位子，顺便还能看看回乡的路。她不在这几年城市发展很快，路上多出许多十多年前不曾见过的建筑物。起初她还能打起精神看看窗外，时间长了就犯了困，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

　　杨清挨着陈秀芳坐着，对面是杨舟和杨红。

　　杨舟是杨清父亲一辈里最小的那个，而杨红则是他三叔的女儿，比他大两岁。扬清小时候，最亲的叔叔就是杨舟,最喜欢的玩伴是杨红。

　　杨清刚记事那会儿，杨舟恰好在医大读书，还是本硕博连读。他脑子好，成绩在偌大医学院首屈一指。本科期间就曾多次跟着导师在医院实习，在医学院小露了一把脸，还没毕业就被圈中老前辈寄予厚望。

　　杨清以为小叔这样的人，定是要在顶顶好的医院里当个主治医师什么的。没想到他却中途退学，放弃即将到手的硕士证书和既定的出国深造的机会，研二上半年就出了校园。各大医院发来的面试书也都被他无视，最后竟只在他中学附近开了家诊所了事。

　　不只如此，那时候的杨舟还很青涩，说话也是温和有礼，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古时的翩翩公子。哪像现在，斗起嘴来毫不含糊，打电话十次里有九次是吼得。

　　对杨舟此举，杨清及其不解，之前也问过一次。小叔却只是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什么都没说。

　　有时杨清想起杨舟当时看他的模样，心中总会莫名发堵，觉得对方如此做法和他有莫大关联。想追其源，却每每都不敢深究。

　　杨红也和从前变了许多。

　　小时候的杨红极其腼腆，虽然长扬清两岁，却生得比他矮，和陌生人说句话都要躲在他身后只露个头。后来因着某些原因，两人疏远了。之后杨红出国念书，再见面已是很久以后。那时他和赵焱在一起很久。乍然在路上被杨红撞见他与赵焱手牵手逛街，心中叫糟，却不想对方只字不提，只是私下把赵焱叫了出去。

　　杨清当时问赵焱和表姐谈了些什么，对方也只是笑。然后一言不发的把他拥进怀里，好长时间才肯松手。

　　那之后，他和杨红又渐渐熟络起来。现在两人除却那层血缘，还是一副铁打的知交。

　　也是熟悉后才发现，当年那个羞怯的小姑娘早已经跑没影了，长大后俨然一副女强人的架势，强势起来甚至能让人忽略她的性别。这般模样，让扬清很难将她同儿时那个红着脸小声说话的小女孩联系起来。

　　但真要算，那时候，赵焱和杨红的关系却是比他和杨红还要熟。

　　杨清初时还只是乐见其成，毕竟那时除了杨舟，家中没有其他知晓的人。是以他很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接受他和赵焱的关系。但后期赵焱和杨红太过熟络，甚至捏脸搭肩这样的亲密行动都毫不忌讳他的存在。

　　杨清虽有些恼，但却没想到他会因此和赵焱发火。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两人大一，计划趁十一长假去外面看看。地点还没订好，杨红就率先发来了邀请。

　　彼时杨红大三。由于大二期间成绩优异，她大三综合测评拿到了学年第一，除却学校的四千奖学金外还得到了8000的国獎，瞬间从草根升级为万元大户。

　　钱到手那天，她没事先知会一声就大手一挥订了三人来回的车票，也不顾杨清二人是否提前计划行程，直接将人拖上了西行的列车，一路从首都横跨整个中国，直奔到西藏拉萨才拖着两人下车。

　　那趟火车时长将近50小时，又是硬座。起初的新鲜劲儿过去，杨清就只觉得无聊了。赵焱却和杨红相谈甚欢的样子，对西行之路的尽头极其向往。

　　他们定了很多计划。

　　要去布达拉宫看虔诚朝圣的信徒。
　　要去八廓街领略不同风土人情。
　　要去大昭寺看喇嘛。
　　要去雪山脚下看湖泊。
　　……

　　大有在四五天内逛完整个拉萨的样子。

　　杨清起初还有心情参与，往后看着两人凑在一起热情的边商量进军路线边玩笑打闹的样子，越来越没兴趣。

　　再往后，火车一路爬高上了高原，猝不及防之下高原反应来袭，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之前三人走的急，没怎么准备应对高原反应的药物，所以杨清大半时间都趴在桌上睡觉。被杨红拉下车后整个人都是懵得。

　　杨清第一时间想要去旅店休息，但赵焱却拉着他不肯他走。

　　“阿清，我们去大昭寺吧，你都睡了一路了，可不能再睡了。”赵焱一路来兴奋过头，甚至没注意到杨清的异样，“我和红哥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先去大昭寺看看。刚刚听说今天那边会有喇嘛宣扬佛法，咱们去凑个热闹吧。”

　　杨红也凑来搭上赵焱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劝说着：“去吧去吧，难得来了，一直窝着不动怎么行？”

　　他们说完又兀自讨论起来，不亦乐乎。

　　杨清那之前最爱看赵焱弯起眼角的模样。但那时候，他看着和杨红讨论时眼里清晰可见的笑意，忽然间便怒了。

　　“要去你们去，我一点儿也不想去！”他不管不顾吼出一句，也不看两人脸色如何，直接走开了。

　　那时是十一，车站来往旅客众多。杨清这一走又走的突然，没多久就被庞大的人流冲散了。等回神时，身旁已经不见赵焱和杨红的影子了。他正不想见两人，加上手机几乎被漫长的旅途耗完了电量，索性就给两人发了条暂时分开行动的短信便直接关了机。

　　路上他打听了附近的医院位置，直接去拿药了。
　　挂号排队看病拿药，一连串动作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下午。之后他抵不过连绵的乏意，就近找了个旅馆，一睡就是半天，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他们是上午下的车，也就是说，他离开大部队已经足有十小时时间了。

　　这时身体已经好了大半，他连忙翻出手机，开机键按了半天屏幕也没亮，这才记起自己忘记给手机充电了。而他素来不记电话号码，所以即使能借到手机，他也联系不上那二人。

　　杨清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想也没想就冲出了旅店，直奔火车站——他能猜到赵焱在哪里，他敢肯定赵焱在哪里。

　　他跑得急，车都忘记打。高原氧气稀薄，奔跑间他呼吸越来越困难，之前用药压制下来的高原反应又冒出了头。但他却越跑越快，直到他跑到火车站，看到那个站在出站口的男人。

　　赵焱看到杨清的瞬间，脚下生风。在靠近杨清的时候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他。

　　赵焱：“对不起。”
　　杨清：“对不起。”

　　赵焱：“……”
　　杨清：“……”

　　下一刻，两人又同时开口。

　　赵焱：“你回来了。”
　　杨清：“我回来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杨清笑了。他圈紧双臂，呼吸着赵焱身上的味道。

　　其实那并不好闻。他们毕竟坐了近两天多的火车，沾染了车厢里浑浊的体味，但杨清却依旧着迷。“抱歉，我之前有些嫉妒。我看你和我姐说的那么开心，就嫉妒了。”

　　赵焱摸他的头发：“你能吃醋我很开心。但该抱歉的是我。”

　　“你抱歉？抱什么歉？”

　　“不该让你生气，不该没注意到你生气。不该让你跑，不该在你跑后找不到你。不该让你一个人那么久，不该在你一个人那么久之后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这里等着你回来……”赵焱说道这，沉默了很久，才又一次开口。

　　他声音颤抖着：“阿清，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他还说：“我很害怕，阿清。我很害怕……”怕你真的不回来，怕你真的丢下我。

　　杨清没说话。他只是推开赵焱，吻上了他。

　　那是两人在一起之后杨清惟一一次抛下赵焱。

　　那是杨清第一次不顾各方眼色，在大庭广众下亲吻赵焱。

　　很久后，两人松开。杨清拉着赵焱的手，说：“对不起阿焱，我不该不信你。”明知道眼前的人爱惨了他，却还会吃不该吃的醋。

　　那之后两人去了杨红定好的酒店，她很早就被赵焱劝回去了。

　　杨清他们回来时她好奇的问道：“你怎么知道只要等在车站，清儿就一定会回去的？”问的是赵焱，看得人却是杨清。

　　他二人对视一眼，最终杨清开口：“我在那里丢下了他，所以他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回去找他。”

　　赵焱没有否认，握着杨清的手从不曾放开。

　　杨红显然没想到答案会是这个，于是问赵焱道：“你就不怕清儿不回去么？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他根本不想回去呢？”

　　“那就一直等，总能等到。”

　　杨红摇头，头一回在杨清和赵焱之间选择声援赵焱：“那下次你不爽清儿了就丢下他，谁让他让你等这么久。下次你就让他等一辈子，哈哈……”

　　杨清难得笑着附和：“好啊，那下次我等他，他不回来就等他一辈子。”

　　只是那时三人都没想到，杨红的话竟是一语成箴，后来赵焱真的抛下了杨清。

　　那之后，杨红总以为杨清在等赵焱。

　　就像当年赵焱等杨清一样。

　　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如果有一天一个人抛下另一个人，另一人只需在原地等就可以，因为走的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

　　所以赵焱离开的六年里，不论杨红如何贬低对方，私心里却总以为他还会回来，回到杨清身边。

　　但她错了，因为赵焱终究选择了结婚，因为他……死了。

　　当年杨清离开，赵焱只等了半天。而赵焱却是这一走，就再也不曾回来。

　　还当真是，该死的紧。

　　免得杨清真的等他，免得杨清真的等他一辈子。

　　火车仍在隆隆的开着，窗外景色飞快的倒退。陈秀芳靠在车座上睡着了，杨舟塞着耳机靠着车窗闭目养神，也不知有没有将他二人的话听进去。

　　杨红抿了口水，问：“你说你不会忘记赵焱，为什么？”

　　“因为我不可能忘记他。”

　　杨清回答的很快，几乎没有犹豫。

　　“从见面那天起，他就占据了我从中学到毕业工作这十年来的日日夜夜。我的生活有他，我的学习有他，我的工作有他，我的一切都有他。忘记他相当于抛弃我的那十年，而那十年里，我除了他，还有你们。所以我不会忘记他，也不可能忘记他。索性就记着，反正记着不代表还爱着。”

　　杨红无法反驳，谁让赵焱的确是渗透了杨清的全部生活。

　　“那你之前六年是在等他么？”

　　杨清只是说：“姐，他已经死了。”

　　他说话时无悲无喜，好像对方真是再陌生不过之人，激不起他半分的情绪。

　　杨红只得苦笑：“是啊，他已经死了。”顿了会儿又道，“昨晚是我不对，今后我不会再提他了。”

　　她不该执着于杨清家中摆设仍维持赵焱离开时模样。因为相比那十年的回忆，那些摆设只不过是身外之物。不论赵焱是否离开，他都已经在那十年时间里融进了杨清的骨血里去。

　　而现在，回忆都尚且激不起杨清的情绪，更何况是那区区一盏吊灯？

　　杨清默然良久，终于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