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无业千山

6、诶，你没完了？

　　某日中午十一点半，陈铭终于顶着一头华贵典雅的耗时两个小时有余的“柔软光泽”的鸟窝头再次出现在朝阳小区某室的旧的贴着多种多样开锁的卖房的□□的小广告的防盗门外。当然，美貌并不能改变他被关在门外的命运。
　　“第八次，一周来八次，诶，你没完了是吗？”周暮雨把他丢出门时，如是说。
　　“小暮暮，”陈铭坚持不懈地拍着门说，“我保证，我这次来啥都不说，真的！”说着说着，气焰却不觉消下去。
　　“除了你妈交代的任务，我还很想你啊。三年多没见到你了，你却次次都躲我像躲瘟疫一样……”陈铭越说越委屈，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
　　他还记得，小时候一直比他高一个半个头却长得柳叶一般的哥哥，总是柔柔软软的拉着他的手带他出去玩，眉眼弯弯像噙着一抔清泉，但是他很少能见到他。他的父母因为工作的原因，辗转于俄罗斯与中国之间，而他也跟随着在两国求学，每次回国都会带给他花花绿绿的俄罗斯糖果，巧克力，模型，后来期待他回国竟然成为他小小生活中重要的企愿。后来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就疏远了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周暮雨躬身在地上留下一双蓝白色的塑料拖鞋，一言不发转身走向客厅。
　　我就知道，你还是那么心软，那么念旧。

　　“你这次回国，能待多久啊？”
　　“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提前毕业了？”周暮雨看着对面沙发里端坐的表哥，一改初次见面时那种娘娘腔和小资气，终于严肃起来讲话的样子，俨然是一个充满阳光和知识底蕴的精英，总算不让周暮雨一看到他就反胃了。
　　“该学的不该学的，我也在理论学习中摸爬滚打了将近十年了，再不投入实际应用，我怕这些玩意儿要烂在我肚子里。”
　　“在国外做研究或者去医院，条件应该比国内更好吧？”
　　“我也快三十岁了，一直漂泊不定，听着那些白脸孔蓝眼睛的人说着噼里啪啦的话，总是孤单的。这可能就是中国人骨子里的归属感和安全感的表现吧。”陈铭说着语气一阵不正经，“不过主要还是想你啊，毕竟从小我就最宠你了不是吗？”
　　“…”周暮雨感觉又一阵泛恶心。
　　“为什么要从家里逃出来？”
　　你不是说好不提这事嘛。周暮雨心中一阵发狠。
　　“你觉得我逃出来不对。”不是反问语气，而是偏带肯定的陈述语气。
　　“如果不是因为对你离家出走的不认同，我也不会来带你回去。”陈铭没有用劝你回去，也没用抓你回去，而用“带”字，好像在陈述一个肯定的事实一样，让周暮雨一阵不爽。
　　“你问我为什么逃出来，难道你觉得我回到他俩在我身上支好的玻璃罩子里就正确了？”
　　不置可否的，陈铭微微一笑，反问，“你逃出来感觉如何？是否活得比在那罩子里更有地位，更有尊严？”
　　周暮雨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和陈铭越发疏远，不是因为时间也不是因为距离，是因为他们愈加疏离的价值观。
　　“没有地位与尊严，但是我活得更自由。”
　　似乎不能理解他说的话，陈铭眉头间筹措了一团浓厚的疑云。
　　“你似乎连独立活着都困难吧？”语气间竟然不知觉的带着一丝嘲讽。
　　“我没有经济来源。”出乎意料地，周暮雨并为反驳，“我发现我离开了他们，我就是一个一无所长的废物。”
　　看着陈铭的不善面色，周暮雨的脑子中蓦地浮现出一句话来：别养成依赖别人的坏习惯。
　　“看吧，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你别忘了，我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一个废物，我自己胸无大志不思上进固然是主要原因，但是究其根源是什么？是因为他们从未给过我正常的家庭教育，从我出生后他们就给我一个日程表，让我按照那个计划去活着，一辈子就能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被这样养大，能有多快乐？”
　　“我不知道是谁教给你这些理论，但是你的想法很偏激。你只是像个叛逆期的孩子那样，想要背离他们的指派。可是你想到没有，如果不按照他们说的，去执行那些人生安排，你有什么理想吗？你知道你想做什么，想要成为什么样人吗？你说换做是我，我在十岁的时候就知道，我以后会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之一，而你呢？”
　　“我没有理想，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是，难道每个旅行者都是有明确的目的地才踏出家门的吗？不尽然吧，像你那样有明确目的的旅者当然更好，但是像我这样的人难道就只能坐在家里门槛上坐等青春老去？我要是呆在那个玻璃罩子里，才有可能一辈子都这样浑浑噩噩的过，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当我勇敢的踏出第一步，说不定，在旅途中可能会成长，会遇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而，就算没有找到归宿，我也有着那么与众不同的一段经历一段旅程。让我在最后弥留之际的时候，也可以回忆起来自己曾经是这样活着的，而不是活在别人写好的剧本里空吟悲欢！”
　　周暮雨不知不觉间，情绪激动，面色都浮起了不正常的红，竟把陈铭震慑到了。
　　“哥，我不是不明白他们的出发点是为我好，但是，我不想成为周氏的一个污点，不想成为一个依赖别人生活的行尸走肉，那跟寄生虫有什么不同？我想成为什么人我并不知道，但是我至少，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你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生来起点便比别人高出很多，甚至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都不会赶得上你。而你在做什么，你放弃了所有选择从头开始。你要是想努力，周家可以给你更高的起点，同样努力同样成长你会有更高的成就，你到底明不明白？”
　　“可是，万一没有周家呢？”周暮雨突然默默地凝望着陈铭，“你的一切假设，建立于我将一生有所依靠的基础之上，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依靠，我该怎么活下去？变卖祖产？存银行吃利息？”周暮雨思及至此不禁冷笑，“那个时候我可能有的下场不过是悲戚而死而已。你知道吗？我二十岁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这个社会这个现实的残酷一面，而这应该只是他残酷无情的冰山一角，这都让我感觉无力招架。想象一下如果我在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才被丢到这个现实的残忍怀抱中去，我还如何能比现在更好呢？”
　　“哥，转告我妈，她一向疼我，又明理，说清楚原因，她应该能理解我的。就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现在，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去看看现实，学着生存，努力成长，总会有那么一天，我看清楚想明白一些事情之后，会回去的。”
　　周暮雨清楚地看到，陈铭惊讶地神色之后，堡垒在慢慢溃散，他妥协了。只见陈铭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
　　“你真的长大了，就算这样的生活都没磨去你身体里周家人的那股子志气，这样想来我还是挺替你高兴的。但是，你知道你现在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吗？有多少苦要去吃有多少难要去受？你爸妈清楚，我也清楚，所以我们舍不得你，宁愿替你选一个平安一些的路。”
　　“哥，鹰在养育雏鹰的时候，不都是狠心把他们踢到山崖下，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摔断翅膀，才能学会飞吗？我还年轻，摔不坏。”

　　就在和陈铭交涉后的第二天，周暮雨做了一个决定，并且他选择相信一个自己还不算熟悉的人。
　　“秦朗，我手上的痂脱了。”
　　正在忙活儿的秦朗闻言，佯作惊讶地走过来，抓起他的手左看右看，“嗯嗯，长好了，这小猪蹄儿都被我喂的白白胖胖的了。”
　　周暮雨被他的样子逗的忍笑，又正色道：
　　“秦朗，你是我的朋友吗？”
　　“你觉得我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应该是的，秦朗，他是第一个，周暮雨脱离了“周暮雨”这个人的身份和家世，而交到的朋友，他们的生活经历完全不同，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又有相同之处。
　　周暮雨坚定地又忐忑的点了点头。
　　“那我就是你的朋友啊。”
　　“我想告诉你件事情。那天，在你撞到我的那个路口处的那个餐厅里，在你撞到我之前，我是去找工作的，可是我连洗碗都不会，摔了盘子还割伤了自己的手。其实，我没有工作，这段时间要不是你的照顾，恐怕只有饿死了。”
　　其实，大致的经过秦朗也猜的差不离，只是因为对身世背景的不了解，导致他以为周暮雨是在那家餐厅与人见面并发生争执才失手受伤的。但是，他还是认真听着这个大男孩的叙述。
　　“可是，我不能一直靠你去照顾，我得自食其力，但是我一无所长，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有没有我能做的工作？”
　　第一次拜托别人，周暮雨的面色红红的宛如滴血。
　　第一次被别人如此郑重的依靠和信赖，秦朗感觉胸膛中有些鼓鼓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