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知道》雨令

21、活该

　　I 活该

　　笑天下，恩恩怨怨何时才休罢。黄昏近晚霞，独行无牵挂。太潇洒，不问世间仇恨淡入茶。
　　来啊来啊苦酒满杯谁都不要过来挡，狂饮高歌爽快唱。
　　洛伽举着麦克风引吭。
　　花太香，花下风流花死花无常，不带一点伤，只在乎爱过他。
　　你又何苦强忍思念不理他？你又何苦一定要他不想放？

　　那一天，他叫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帮我个忙。
　　那些天，他拦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帮帮我。
　　帮他传信，帮他传话，帮他关注她，帮他做她的朋友，帮他陪她做许多事。帮她补课，帮她作弊，帮她篡改成绩单，帮她欺骗父母。帮他和她挡住多余的女生和男生，帮他和她解决无关的杂事，帮他和她结连理。
　　杜青都疑惑，你为何过分积极。
　　洛伽也只能掩饰，我对所有具挑战性的事物都有兴趣。不肯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十二岁时，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念他，在玻璃窗上写满他的名字，模仿他的字迹。想到他就可以很开心。
　　十五岁时，喜欢一个人就是帮助他，帮他做他想做的事，想方设法让他快乐。看到他快乐才可以快乐。
　　见他落泪，好像见到天下冰雹，满头的疼满心的恼。尽管他是为别人哭，也不敢迁怒责备，只因为她是他的心头好。
　　曾有一部戏，宣萱演红娘，最后化做红线绑住所爱之人和他的她的姻缘。
　　那时的洛伽真恨不能也这样。
　　可怜的配角，卑微的爱。
　　也是可以快乐的，只要他快乐，不在乎谁在他身边，不在乎他为谁快乐。可是，偏偏看到他哭泣。
　　一个明朗的阳光少年，在熙攘的人群中毫无顾忌流泪哭泣，定然是因为太过太过伤心。洛伽只能藏在人群里远远地看，怕走近了会忍不住抱住他的头，又无法安慰他。洛伽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羞愧懊恼。
　　洛伽鼓足勇气直白问杜青：为什么？
　　杜青也直白回答：非我所爱。
　　不爱也能喜欢，不喜欢也能习惯，可以试着接受的，有个人保护不好吗？
　　杜青却崇尚纯粹：不爱就是不爱，违心接受那是欺骗，才是伤害。
　　洛伽还能怎样呢？拿出自己的例子，拿出白林的过往。
　　杜青嘲笑：你是骗子，凭借人家对你的喜欢得到你想要的。
　　洛伽也有了火气：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有什么不好？
　　杜青冷眼以对：他不能给我我要的。
　　说白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才能凑对。莫里愿挨，杜青都懒得打。打了手疼，得不到任何安慰。
　　那是唯一一次和杜青争论这些，争到后来倒笑了。
　　杜青问，杨洛伽，不得之爱该如何？
　　洛伽答：藏起来。
　　杜青笑：英雄所见。又问，藏不住呢。
　　洛伽想想：斩断。
　　杜青摇头：藏不住就露出来好了。

　　洛伽是贼，以为那是暗讽。藏不住的，露出来了。
　　那天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背书，《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听得花丛后长廊上两人对话。
　　男生说，我喜欢你。
　　女生道，我不喜欢你。
　　不再是十二岁的青涩，心急讷讷不成言；十五岁，想什么说什么。洛伽茫然看着书里的词句，醉不成欢惨将别。
　　男生苦恼：为什么？
　　女生干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
　　男生开始描写抒情回顾历史追溯前因，想换回点滴感动。
　　十三学得琵琶成，状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女生打断：说这些干吗？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你，再说一遍。
　　男生低声下气：不能试着学着喜欢么？慢慢就会……
　　女生无限不耐烦：我不是那种人，学习能力强的是杨洛伽，你可以去说服她。
　　杨洛伽？
　　对啊，她倒蛮喜欢你的，你去追她吧，别来烦我。
　　这句话，洛伽又听过无数次。每次两人谈话，杜青必把洛伽牵扯进来，你去追她吧，你去喜欢她吧，别来纠缠我，别来烦我，别来找我。然后听到莫里一遍遍显示清白，展现痴心。杨洛伽。一个工具。全是为了你，从来只有你。如果洛伽在场，还要拉过来澄清，洛伽，你告诉青青，我对她……
　　洛伽确信，那刻杜青的眼神充满怜悯。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可那时，洛伽还未经磨练，嫩地像鸡蛋羹，只能羞愧地蜷缩起来，怕被人看到，怕被人听到，怕被人知道。在繁花簇锦中哭出漫天风沙，心中还默念着诗句，明天上课要检查背诵的。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背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书里掉出一张素花书签，写，“杨洛伽，我很喜欢你 Lin”。洛伽想，我不能学杜青，将“我喜欢你，我不喜欢你”的对话重复。不能再见一个男孩流泪。尽管，那个男生或许根本不会因为被拒绝而流泪。事实上，大多数男生都不会流泪。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一见钟情就此不渝。洛伽知道自己远没有杜青的美貌，没有杜青的歌喉舞蹈，没有一切让人一见钟情的特征。可洛伽就是害怕，害怕那个时刻熙攘中的静寂。
　　一个人的价值，至少是可以让另一个人快乐。

　　莫里绝非轻易放弃的人，在年少轻狂的岁月，演全了偶像剧的情节。情书，零食，礼物，长廊上的风铃，黑板上的大字，女生楼下的蜡烛，甚至动用私权在课间操广播里放出《月亮代表我的心》。多么癫狂。
　　如果不是怕影响高考，学校定会给他记过。高一就不安份的小女生杜青成了师长们重点监控督促对象，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被拉到主席台做演讲，题目就是《关于青春期早恋问题的初步探讨》。
　　那天，杜青穿着一身如火长裙，捧着厚厚一沓纸，对着话筒却说：“高三九班的莫里同学，请你听清楚，我不喜欢你，请你不要再纠缠我！”
　　全校哗然。
　　高一的队伍和高三间隔太远，隔了太多人，洛伽看不到莫里。
　　之后，莫里不再张扬，悄悄找洛伽。
　　洛伽，帮我个忙。
　　未来的日子帮我照顾青青，去了大学我会给你写信的。

　　孔明注定为阿斗所累，还不是因为爱着刘备。阿斗无心，写他奶奶再多的出师表有屁用。
　　说起来时，老大拍着桌子大吼。
　　姐姐们多少次感慨，妹妹你何苦。
　　二十岁的洛伽已经忘记了当时的心情，只在陈旧的日记本扉页读到几个字：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稚气又俗气的句子，把洛伽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离开真得残酷吗，或者温柔才是可耻的，或者孤独的人无所谓。或者逃避比较容易吧。
　　大学生活丰富又贫乏，大家排解情绪的方式男生可以喝酒女生可以逛街，通用的还有K歌。心情不好了总会聚集去K歌，把闷气怨气喊出来，把泪伴着小情歌逼出来，出来时就又一个神清气爽意气风发的好青年。
　　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呢。
　　几个人抱着麦看着屏幕大吼，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看谁的高音能飙到玻璃杯爆。
　　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高中剩下的两年，莫里寄回一百二十一封信。
　　洛伽读过一封，杜青撕掉一百一十八封，还有一封退回寄件人。
　　洛伽读的那封写着：“请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青青。”
　　之后从那个城市那个学校寄来写着洛伽姓名的信件，洛伽再没拆开过，直接送去给杜青。杜青也不含糊，接过来看不都不看就撕掉，然后捧着雪白的纸屑给洛伽看。洛伽就笑笑，跑开，跑回自己的教室自己的座位自己的世界。
　　莫里有时打来电话，问，小妹，青青最近怎么样。
　　洛伽就掰着手指头数，某月某日杜青在联欢会上跳舞，某月某日杜青的考试成绩是全班第五，某月某日杜青的午饭是放了许多辣椒的刀削面。
　　有时电话会被老妈接到，疑心洛伽很久。甚至上了大学以后还问，洛洛，以前常给你打电话的那个男生现在怎么样了。认准那是洛伽的小男朋友。
　　在最怕最怕早恋的年纪，洛伽内忧外患。只有加倍用功，把书读好，顶着一个漂亮的成绩做护身符，老师和父母才不会太过追究。所有事情都听从父母的安排，甚至放弃想去的文科班。
　　老妈指着某个城市的某个学校说，洛洛，你要努力考到这里来。
　　洛伽第一次真心顺从，那个学校正是莫里所在。
　　老师说，杨洛伽，你要专心学习啊，不要被别的事分心。
　　洛伽点头应允，出了办公室门来照旧把手放进等候的男生手里，得到一笑。但求一笑。

　　杜青对洛伽的贴身监视并不介意。
　　事实上，这个年纪的女生们已经开始互不服气，尤其是这所高中都是曾经的佼佼。有人比成绩，有人拼技艺，对远处的出头鸟表示景仰，对身边的出头鸟予以打压。爱吃辣的杜青对人算不上泼辣也可以说是直白，从对莫里就可以看出来。初中时的好人缘一去不返。
　　倒和洛伽是对同命鸟，高二时也申请走读搬出了宿舍。恢复每天与洛伽一同上学放学的日子。
　　洛伽有时会想起以往的四人行，有高小松是多么热闹。
　　而那时，高小松正在一群女生的包围圈中伪装乐不思蜀。不思蜀。
　　也是那时，洛伽开始令狐冲的问题。可当时，执着的并非最终，而是最初。
　　那时小师妹还在心里，身边的任盈盈算什么？
　　两人很少能有几句谈话，却对这个问题讨论许久，每天见面都接着前日的尾。
　　如果你是任盈盈，看着令狐冲喜欢小师妹，你会怎么做？
　　两人最终结论达成一致：如果令狐冲只在一旁看着，那就随他看吧；小师妹是只能看不能动的。
　　如果动了呢。
　　洛伽说，帮他。
　　杜青说，杀他。
　　洛伽问，哪个“他”？
　　杜青只是笑没回答。

　　纵然带着永恒的伤口，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洛伽偏爱粗犷豪迈嘶吼的歌，伍佰，陈小春，五月天，信乐团，甚至花儿乐队，与那个微笑沉静的外表不太协调。所以洛伽不肯跟不太熟悉的人一起K歌，一定会得到惊讶。在外人面前，洛伽怎么能喊出来“活该你多惨都应该人生这场比赛反正你终究一定会失败”。
　　《该》，是6053寝室的舍歌。
　　洛伽曾无数次指着面前虚空的莫里喊，活该！你多惨都应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出了包房又因一条短信冲到烧烤摊陪那个活该的人喝下大杯大杯的啤酒。
　　也无数次被姐姐们指着鼻子喊：该，嘴不能再忍耐！
　　洛伽趴在何锡林肩膀上痛快落泪。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想莫里，最后一次想杜青，最后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活该。
　　等太阳升起，往事如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