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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二十二章 是非难言 3 ...

  •   四

      杨不悔站在几个护士的身边,看着他出现在楼道口,看着他跟俞岱岩和内分泌科主任说了几句话之后,木然地径直走进了他妈妈的病房,看着他执拗地解开一条条绷带。。。。。。方才,她曾经亲眼看见俞岱岩和那两个身强体壮的男护士如何捆绑住这个瘦弱的,浑身发抖的老太太,她又曾怎样声嘶力竭地喊叫,挣扎。东西翻倒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如同伴奏似的,不绝于耳。接连几个提着吊瓶上厕所的病人蹭过来,又害怕又好奇地伸着脑袋想看个究竟,被护士长连劝带骂地赶回去;她听见有一个家属跟护士说,这多亏旁边就是精神病医院,大夫来得快,要不,没准出大事儿呢。。。。。。

      杨不悔靠着墙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病房里面,脑子里,模糊一片,她努力想要思索,却没有用,如同暴雨中开着车子,雨刷已经开到了最强档,可是从前窗往外看,依然看不清楚路的方向。那个她放在了心里的人,他确实就在那儿,可是,他身上所有她熟悉的喜欢的东西,完全不在。他执拗得让她觉得陌生,狂躁得让她害怕。那些绷带,一条条地从他母亲的身上,松开,从他的手里,掉落,越积越多。她直愣愣地盯着散落在地上的绷带,心越跳越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不要解了,她在心里说,不能解了!她想冲过去,抓住他的手,拼了命地阻止他。可是,脚却不会移动。那些绷带,曾经把他发了狂的母亲局限在一个够不到别人的角落,而如今,却在他的脚边越积越高,把他和其它的人,分隔开。在最后一条绷带从他的手里滑落的一瞬间,她的眼前,有一霎那的空白,她想拔腿跑掉,把这些不想看见的画面抛在脑后,不承认今天这一切的存在。可是她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消瘦的肩背,僵硬地挺着,轻微地颤抖。他的身边站着穿白大衣的其他大夫,他的面前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是他却跟他们任何人,都有着距离,他的背影是如此孤独,她怔怔地定在当地,不能离开。

      殷梨亭把母亲横抱起来,直起身,在众多惊讶的,错愕的,鄙夷的,好奇的目光中走出来。经过内分泌科主任身边的时候,他停住,脸颊抽动了一下,低下头,半晌,一声略带嘶哑的“对不起”轻轻地飘出来。在这一瞬间,杨不悔的目光,停留在他抱着母亲的僵直的手臂上,然后,是他颀长的手指。杨不悔心里一震,她时常觉得,他是如此的沉默,于是,他心里很多的东西,他的智慧,他的灵巧,他的冷静果断,他的温厚的关怀。。。。。。都是透过了那双手,传递了出来。而今,那双她那么喜欢的,完美地结合了力与巧的手,如此地苍白,紧张而僵硬,好像一张拉到了极限的弓,随时会崩断碎裂。那么,他的心呢?她的心里,那些恐惧,震惊,对他的失望的质疑,慢慢地消散,所剩下的,只是一种从所未有地疼痛。他低头抱着母亲在楼道的尽头消失。

      杨不悔慢慢地走过去,看着他走进电梯。她自己站在楼梯口,望着窗外看不到头的夜色,把手掌按在窗户上,冰凉。他一个人抱着无知觉的母亲在外面的夜色里,一定更加地冷吧?她呆站着,脑子里老太太让她恐惧的扭曲的脸和他的的背影,不断地交错。终于,他似乎回了一下头似的,她看见了他曾经的笑容,那天,她迷惘而慌张地从青羊的病房里走出来,一抬头所看见的,他的淡化了她的不安和沉郁的笑容。杨不悔微微仰着头,呆愣了一会儿,然后一步三个台级地往楼下冲去。

      她从内科楼跑出来,跑进了医院员工的停车场。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笃笃的声音,和远处急诊科时而传过来的急救车的鸣笛,把属于这一片停车场的寂静,夹在了中间。

      远远地看见了那辆亮着灯的车,她停了下来,把眼镜从兜里掏出来戴上,看见车 的后座,隐约有人,驾驶座却是空的。她往周围看去,只有树被灯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她停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向那辆车走了过去。

      五

      殷梨亭抱着母亲一口气走到了停车场,把她在后座安置好,抽身出来,把车门关上。再去伸手拉前门,却没有了一点力气,靠着车门,滑了下去,瘫软地坐倒在了车子的一侧。胃里开始痉挛地疼,一阵强似一阵,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抱着头蜷成了一团,忽然想,如果就在这里,他胃溃疡穿孔大出血,那么一定不呼救,没有人知道,就可以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再去想 。什么义务,什么责任,什么牵挂,统统烟消云散。他是绝对的无神论者,既不相信有地狱,也不向往有天堂。

      可是,车里面的母亲呢?

      他闭上眼睛。今天,还是他的夜班呢。值班?他已经说了,医院处分我,我辞职,回大同去。可是,如果就在现在,有急诊手术的病人呢,如果再有一个脏器破裂大出血呢?如果下面的大夫处理不了呢?如果病人因此而残废,丧生呢?如果从此一个家安静的幸福,就要代以无尽的凄凉呢?远处传过来高跟鞋踏地的声音,由急而缓,由远及近。或者是认识的同事路过?他的心里一阵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脑子纷乱,却没有任何力气,再站起来,躲开。他更紧地抱着双臂,抓不住任何其他的东西,只能抓着自己。

      笃笃的声音缓下来,消失,然后又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变得轻软。安静了好一阵子,他睁开眼抬起头,杨不悔站在离他只有一两米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她走过来,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道,“累坏了吧?你指路,我开车送你和你妈妈回家。”
      “什么?”他茫然地问了一句。

      “我送你回家。”她笑道,“别不信我,我14就学车,早就拿了大货的驾照了,自己开到过山海关呢。”
      “你送我回家?”他再次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攥住了他的指尖,柔声说,“你总不能在停车场缩一晚上吧?你现在心里太乱,或者你先睡一觉,等明天能好好地想了,再说?”

      他呆看着她,好一阵子,然后颓然地把头靠在车门上,闭上眼睛。良久,他睁开眼,问,“你一直在?你都看见了?” 她点了点头。他扭开头去,停了好久,终于说,“我妈精神有问题,甚至有攻击性。我让她住在没有相应设备和专业人员的普通病房,让她跟其他病人在一起,不光。。。。。。不光是没有职业道德,连公德都不讲了。不悔,你心里也在这么想的,是不是?你从来都想什么说什么的,现在怎么不说?”胃又疼了起来,他抽搐了一下,再度蜷缩成了一团。

      她把手指插进他抓着肩膀的手指之间,和他的手指交错着。 “我不知道。我想不了别的。”她轻声说,“我就只想你心里能好受一点。” 他猛地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最后一丝强撑起来的平静,在她毫不掩饰的怜惜的目光中,彻底的崩溃,他抓紧了她的手,声音嘶哑,“其实我什么都明白。我把她带回家去,我根本管不了她,她会骚扰了邻居,会作出弥补不了的事。。。。。。可是。。。。。。。”他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作着痛苦的挣扎,终于,他放开她的手,整个身子靠在了车门上,“我就是受不了我妈和大哥恨我。我这么样,只是,怕他们,恨我,永远不原谅我,我最重要的,最亲的人,恨我。。。。。。。”

      他停下来,再也说不下去,浑身都在颤栗,脸颊抽搐,眼睛里漫上了泪雾,却努力地吸着气,仰着脸。她心里一酸,伸出另一只手,插进他有些零乱的头发,轻轻地说,“你难受,想哭,你就。。。。。。。哭出来吧。” 她把他的头,扳在了自己的肩上。他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她搂着他的头,抚摸着他的头发,看着天,什么也不再去琢磨,什么也不再去揣测。她不知道她可以为他做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带给他的是喜悦,还是更加沉重的负荷;她甚至于并没有想,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爱她。她只是想,让他就在这一刻,暂且放下那些太沉重的负担,休息一会儿吧。她把下巴贴在他的头顶,和他这样贴近,那种充盈的,踏实的,满足的感觉,长了这么大,从来都不曾有过。他靠在她的肩上,很长时间,没有言语,心里逐渐安静宁和。好像从沉沉的睡眠中,刚刚醒来。那个持续了很多年的梦魇----在无边无尽的深渊里跌落,抓不住任何的东西。。。。。,终于在这个时候,被一双温暖的手臂,被一个明亮的笑容,打破。 “不悔。”他从她肩上抬起头来,“我现在,送我妈妈去六院。”
      “现在?”杨不悔一愣,“要不要先回家,先休息一下?”

      “我不能回家。今天我值三线,不能离开医院10分钟路程的地方。我把她送到六院去,拜托俞大夫照顾,然后回科里。”他苦笑了一下,“即使我真的辞职,或者被医院处分,今天,可还是三线值班医生。”

      她的眼睛一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我陪你。” 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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