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十年》珮玖

60、第 60 章

　　六十

　　我披了周甘宁的外套，坐在宴会厅的一角安静地等待。
　　周甘宁返回包厢，去向几名重要的客人道别，这是叶皎事先就派给他的任务。这场婚礼虽是走低调温馨路线，宴请的宾客不多，但邵先生在内地毕竟才刚起步，还有诸多关系需要经营，因此还是单独辟出了一个包厢，来安置身份特殊的贵客要员。
　　叶皎说，近几年周甘宁声名在外，各种他能擎天架海的传闻吹得神乎其神，政商圈子里对他仰慕的、好奇的、非议的人都多如牛毛，这包厢里坐着的不少人，都是冲着同席名单里有他才来的。

　　“既然人都来了，顺手替我老公铺一铺遮阴路吧，周总？”叶皎这口开得坦荡荡的。

　　乍一听见，周甘宁的脸僵了一下，神色极复杂地看向叶皎。
　　他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老朋友拿到婚礼上当公关名片用吧，虽说算不上什么背情违理的事，心里难免还是会膈应一下，我是这么理解的。
　　可没想到下一秒他就欣然大笑，点头答应了：“没问题啊，你的婚礼，我当然得……视如己出啊。”
　　叶皎也满意点头，一反常态地没有再挖苦他。

　　我又没看懂，只得陪了一波白眼和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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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他说是进去道个别，却似迟迟没能脱身，好容易等到他走出包厢门，已经是两颊泛红的酒后状态了，看样子被灌得不轻，我迎着他走过去。

　　他一左一右还跟着两个中年男人，亦是满脸红光酒气冲天的样子，且态度热络，一路护送着他走出来。
　　直到他走来我近旁，那二位才揣着一脸恍然大悟又不言自喻的暧昧表情告辞了。

　　周甘宁就站在面前，眯着眼睛看我，不说话。
　　他这个人神经得很，平时清醒着的时候，喙长三尺口角生风，话多得你想报警，可一旦酒喝过几巡，亦或碰上什么大事，他就会诡异地沉默起来，我领教过很多次。

　　“警告你啊，正常一点，不要每次喝点酒就扮忧郁深沉，很做作啊！”我指着他的鼻子，正色警告。
　　他容色不改地盯着我看，半天，嘴角牵出一丝诡异的笑来。
　　我被看得心里发毛了，用手去戳他的肩膀，想顺势把人推远一点，嘴里却故作轻松：“行了，再看该长针眼了啊！”
　　“好。”
　　他的目光仍旧没移动，神情也分寸不改，那声“好”答得莫名其妙。
　　我心慌又恼火，正想要发作，抬起的那只手却被他一把抓住，再缓缓移到了的鼻尖前。像是猝不及防，又像是积蓄已久似的，一个微小的触碰，我的手背被他唇间温软的气息包裹了，另一股奇妙的电流通体而过，在我的心内、耳根都燃起了火，逐渐弥漫到了脸颊、脖颈……

　　即使位置偏僻，可这毕竟还是一场婚宴的大厅啊，光天化日，众目昭彰的……面前这个人却是一副似醉似醒旁若无人的样子，惹得我都稀里糊涂神魂颠倒起来。

　　良久，我终于从迷离情绪里挣脱出来，恢复了一丝丝理智，这才意识到，在这种场合被人调戏到意乱情迷……是多不得体的事情。

　　“周甘宁，你发什么疯！”
　　我愤愤然将手抽了回来，怒目圆睁对着他。
　　他却一派自在悠闲。
　　“你紧张什么？情不自禁也不丢人。”
　　眼前这家伙，笑得过于坦荡了，目光也过于专注了，连浑话都说得义正词严，反衬得我拘谨与迂腐起来。

　　“我刚才走出来，见你坐在这里等我，披着我的衣服，就有点……把持不住了。”
　　“能不能别借酒装疯？这是叶皎婚礼呢！”
　　“郁芸生，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参加她的婚礼……”

　　“不记得！你给我闭嘴！”
　　我脑中轰隆隆地一阵雷鸣，这人肯定是喝多了，疯掉了，疯掉了。

　　好在下一秒，救我于水火的叶皎女神迤迤降临了，她一巴掌拍在周甘宁背上，打断了他的失心疯之路。
　　叶皎出手极狠，丝毫未顾及自己优雅迷人的新娘形象。

　　“干什么呢你们俩！抢戏是不是？！一个伴娘给我消失大半场，另一个说好搭桥铺路作陪到底的，半路给我撂挑子！老娘的人生大事啊，一辈子就这么一……两回的，你们这是作的什么妖？！”

　　叶皎这一破口大骂，让原本紧张暧昧的气氛瞬间变得滑稽又可笑起来，我凑到她耳边，简单讲述了刚才更衣室里的窘况，并技术性略过了和某人暧昧互动的细节。

　　叶皎听完，扫了一眼我肩上的外套，绽放出一个教科书般的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说道：
　　“还以为你们俩要在我婚礼上表演私奔呢！矫不矫情？！大厅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生生你去换身衣服，再下来吃点东西吧，我抓着周总回包厢再坐一会儿，折罪！”

　　我从酒店客房换好衣服下来，宴会厅里已经没剩几个人了，叶皎的妈妈正在张罗善后，见到我立刻迎了过来：“芸生，辛苦了。坐下来吃点东西！皎皎他们还在包厢里，今天来了几个重要的客人，听说喝了不少酒，散不掉……”

　　我不好意思多打听，坐下随便吃了两口，又觉得胃口全无了，干脆折回客房，卸了妆，独自发呆。
　　自从邵先生回来，我就搬出了叶皎家，一直住在酒店，巴巴地等着婚礼这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又将要匆匆结束。我好像经历了什么不平凡的事情，又好像只是幻梦一场而已……

　　倒是另一件事，越来越清楚了——我和周甘宁之间，再多的暧昧、试探、暗涌都是单薄又轻佻的气泡，升腾起来斑斓绮幻的，但只要叶皎轻轻一张口，全都会应声刺破，从无幸免。
　　至于我和他那点脆弱的……算了，挺没劲的。

　　此刻，我那只小行李箱正孤零零地站在床头柜旁边，注视着同样孤零零还顾影自怜的我，它陪我流浪多年，也算一起走过千山万水了，见证过我的每一个落荒而逃，狼狈奔走的瞬间。

　　“你说，咱俩的下一站，该去哪？”
　　箱子沉默不说话，大概是和我一样，糊涂又迷茫。

　　正颓丧着，搁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奋抖擞地震了起来，吓我一跳。
　　“小生宝啊，猜猜我在哪？”
　　我的忧伤瞬间被秦昱然高亢又尖利的叫声彻底击溃了。
　　“美丽的信城，我的家乡。”我冷漠又做作地回应道。
　　“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姐，你用的是外婆的号码，问这个？到底我们俩谁的智商有问题？”
　　“这不刚回来嘛，一激动……没顾上想。”
　　我已经听见外婆在她旁边放声大笑了，老太太中气真足。

　　大艺术家回来了，这次居然不是为公务归国，而是落地先回老家省亲，真是太难得了！
　　“你回来呆多久？行程怎么安排的？”
　　“没行程，也不知道呆多久，先在信城陪外婆耍几套太极拳，你要不要回来一起？”
　　我翻着白眼正要说不，突然瞥见了床头那只孤零零的箱子，连它都在笑我……于是硬生生变换了口型，答道：“也，行，啊！我正好要回去……参加信中校庆。”
　　这茬儿我是怎么想出来的？我都被自己的机变吓到了，之前的确接到过信中的校庆邮件，可是压根没打算回去的，作为为母校校史增添过光辉一笔的前高考状元，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学弟妹们回顾、展示并展望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尤其是现在。

　　秦昱然同志的中文唠嗑技恐怕是被万恶的美帝们憋坏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哪怕只是逮住我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假亲妹妹，哪怕还隔着近千公里的距离，哪怕再过两天就要见面了，她还是不遗余力地得啵得啵地在我耳边说满了俩小时的……

　　外婆就守在她旁边听，还兴致勃勃添油加醋地插上两句嘴，舅舅家的小外甥女也不示弱，连唱带跳地在一旁助着兴……好端端一通电话，生煲出来一股儿孙满堂的春晚味道来。

　　顺手推开窗户，只开出几道窄窄的通风口，新鲜的空气拂面而来，我一边听她们折腾，一边傻笑。

　　直到夜静更深，对方终于偃旗息鼓，并再三确定了我回乡的行程和车次，才肯罢休。
　　放下电话，我觉得半边脸都被这几个女人的聒噪给烫伤了。
　　又幸好有她们，我才找到了可以安全投靠的下一个站。

　　我趴在床上，拍了拍我的箱子兄弟，告诉它这个不幸中的万幸的消息。

　　房门外突然传来陌生人的声音，音量不大，却似乎离得特别近，仿佛就在我的门口，很快门铃声就响起了。

　　我拉开门，隔着防盗链锁，看到一名穿着酒店制服的服务生，他一脸为难又抱歉的笑容，指了指我房门口的地面：“抱歉打扰您了，请问这位先生，是您的朋友吗？他好像……喝多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才发现，一个酒气熏天的家伙，正坐在我房门口的地毯上，耷拉着脑袋，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睡着了！

　　我赶紧敞开门，连声向服务生致歉并致谢。得知地上的男人确实与我相识后，他才放心离去。

　　我蹲下身去，试图摇醒这个醉到不省人事的挨千刀的家伙。

　　“周甘宁，你怎么回事？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喂，喂，喂。”
　　“你给我醒醒！”
　　“喂，你住哪个房间啊？”
　　“要睡回你自己房间睡去！”
　　“周甘宁！你不想起来就算了啊，你就在走廊睡一夜，明天等着上新闻吧！”
　　我愤怒起身，准备回房关门，刚迈出一步，脚踝就被一只手抓住了。

　　“别走！你……打完电话了？”
　　坐在地上的周甘宁，努力地睁开他惺忪的睡眼，皱着张脸仰望着我说，口气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我的怒气值瞬间降至最低，先前那一肚子气竟消散得不知踪迹。

　　“你不会是，一直坐这等吧？电话打不通，你不会敲门啊？！”

　　“敲了，你没听见。”他支起手肘挡在自己额前，无奈地笑了，“你看看我，被人灌得这么惨，还被你无情拒之门外……”

　　“活该！谁让你喝成这样，还到处撒疯乱跑的？”
　　“没乱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竟一脸纯良，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装起无辜来……

　　“你到底进不进来？”我努力作出嫌恶的表情，不耐烦地问。
　　“我喝多了，没力气，你扶我起来。”
　　“你还要不要脸，周甘宁？”

　　“不要了，郁芸生，你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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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醉得两颊通红，连眼里都染上了血丝，穿过那浑浊又散漫的目光，我仿佛看到了温柔的霞光，还有倒映其中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