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卿而已》今非醉

26、大庆

　　大庆那日，街上从一大早歌舞乐声就没间断过，连一向僻静的云别馆也听得到，平日里规规矩矩的婢女侍童耐不住了，在主子的默许下分批出去玩。
　　云弄月本来是不去的，他每年都说不去，但最后总会被银子一磨二磨三磨地就给磨去了。
　　这日人多，以祭坛为中心周围的两三条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只能停在半路。折柳一看那骇人的人海，不停地摇头说就在附近转转好了，最终也在银子信誓旦旦一定能看到祭典的保证下被拉了进去。
　　话说，银子实在是强迫推销的个中好手。
　　云弄月早有前车之鉴，所以发现银子又被冲走时，也没太多惊讶。至于银子，只在开始惊慌了一下，转眼就盯着高台上的杂耍艺人不动了。
　　云弄月摇头叹气，正准备走回停马车的地方，不想袖子却被人拉住一角。一低头，看到一只白嫩嫩的手，再往上看，却是女子的衣衫，果然是刚被挤散的折柳。
　　折柳像迷途的羔羊充满无助，挨近了些，才放下手，舒了口气。
　　“凌轩呢？”
　　她左右看了看，摇摇头，“不知道。”
　　远处又有乐声传来，大概是花车来了，顿时新一波的人浪有压过来。云弄月头痛地向路边挪去，未果，只得跟着人流走。折柳从没见识过这等可怕的阵仗，被人推来搡去的，眼看又要被没顶，情急之下，只能再次抓住云弄月的袖子。哪晓得出了个小小的意外，手够过了头，抓住了云弄月的玉手。
　　云弄月一震，扭头慎怒地瞪她一眼。折柳连忙摇着另外一只手，尴尬地解释道：“呃，那个……我不是故意的，人太多了……”
　　她额头上沁着细细汗珠，两颊绯红，皱着眉，似乎被挤得很不舒服。云弄月叹气，折柳识相地改而拽住他的袖子。无奈人潮汹涌，再好的料子也禁不起她这般跌跌撞撞地拖拽，不知什么时候，反而成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
　　折柳惊讶地看着他，他耳根微红，咳了两声，别开视线，落在她的另一只手上。她手上拿着支黄灿灿的东西，定神一瞧，居然是支小孩子家家才会吃的画糖。他眉头跳了挑，忍不住扶着额，无力道：“……你居然都没有坏牙吗……”
　　折柳舔了舔画糖，得意地笑道：“没有。”
　　俏皮的模样让云弄月失笑，手中细指滑腻柔软，他不觉捏了捏，一点也不像女子的手，倒称了她的名，柳枝一样柔若无骨。
　　折柳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公子？”
　　云弄月这才想到自己做了什么，脸上窜过一抹红，再不敢乱动，只是僵硬地牵着。
　　谁让她全身上下就没一处像个女子，即便是现在，别馆里还有不少人在猜测她是男扮女装，她自己不在意，知情的也懒得替她澄清。可是就连他，不看她的个别生理特征，也总不会不自觉地把她当成了另一个银子，总起不了戒备之心。
　　“公子……还要逛吗？”回去吧，回去吧！她想这么说。
　　“你若挤得出去就回！”他恼怒地哼道。
　　折柳住了声，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闹起别扭，嗯……大概是被挤坏了心情吧，她现在也累得很呢。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她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将领口扯开了一点，伸长脖子透气。
　　“大家都想受到祝福吧。”他一眼瞄到那截白生生的颈子，以及曲线以下小片很少见光的肌肤，分外刺眼。她却只是新奇地望着花车上的表演，浑然不觉露了春光……他猛然想起：不对，她是女人，哪来的春光好露？
　　花车又过去了，折柳低下头，拢了拢衣襟，再去看另一边，正巧对上他的目光，愣了一下，“怎么了？”
　　他颇觉烦躁地咬了咬牙，扭过头不理她，怎奈他越是不想在意，那手中握着的感觉反而越是鲜明，好似全身所有的感官，都化为丝丝细流，汇集在掌心似的。她的手有些湿，却不热乎，湿凉湿凉的触感透过手心传过来。
　　折柳一头雾水，委屈地咬着画糖的竹签。
　　天色渐渐暗了，街上的人却一点儿也不见少，密集的灯火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挤出人群，只好走在人群边缘，看看表演、以及沿街小摊上的小玩意儿。也有些值得一提的小插曲，比方说某个想要趁乱行事的偷儿想打云弄月的主意，未遂；又比方说折柳被某不长眼的毛手摸了臀部……
　　突然，横空一道浑厚的钟声从人们头顶掠过，气势如虹，仿若一排滔天浪潮冲上堤岸，只余那悠远亢长的颤振余音震得人两耳发麻。
　　折柳吓了一大跳，“这是……”
　　云弄月听到钟声，向祭台方向望了望，低头在她耳边道：“要开始了。”
　　周围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精神一振，个个踮着脚尖，眼巴巴地望着看不到边的人海尽头。
　　折柳心想距离这么远，如何看得到什么。不料前方尽头又朦胧传来一声爆破，数丈高的焰火猛然平地窜起，照亮了半边天，两边楼房的屋顶皆染上一层明亮的红。
　　阵阵热浪随之袭卷而来，折柳不知发生了何事，不由抓紧了云弄月的手。他安抚地拍了拍，“没事儿，开始了。”
　　“这就是祭典？”她瞪圆了眼，震惊地望着那仿佛要将天空烧着了的火焰。
　　人群在这时反而渐渐静下来，一时间周围几条街的地方竟只剩下孩童无邪的叫喊和火焰噼啪的声音。
　　站在这儿还是太远，看不着前方发生了什么，她猜测等会儿才是重头戏，便也凝息静待。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只见那张牙舞爪的火焰忽地一降，紧接着又陡然往上窜高几丈，高热的气流隐约卷着些零星白点升入空中。那点点白色也不知是什么，像喷泉一样在最高处又随着风飘散开来，在红焰的映衬下，竟真的好似只涅磐火凤展翅欲冲入九天之上！
　　“好……”美。
　　折柳原本是想这么说的，但人群却在这时沸腾起来，一个两个都争先恐后地往那火凤冲去，颇有些飞蛾扑火的架势。后面的人挤上来，即使云弄月已经退到沿街酒楼的屋檐下，她那可怜的小身板还是成了无数饼干中的一片夹心。
　　大学时友人向她传述公交上的沙丁鱼经历，虽然她很可笑地没乘过公交，但就现在的情形来说，大概也不过如此。
　　肢体推挤中，吵吵闹闹，磕磕撞撞，不知是哪家健壮大婶巨掌一推，折柳一声惊叫还来不及发出，就在淡淡的茶香里大气不敢出一口。
　　两人身高相差不大，面对面站着（或者说贴着），正好够她的下巴靠在云弄月的肩头，身子被对方半搂着，环在腰间的手臂很紧、很僵硬，甚至指尖微微的颤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达至敏感的肌肤。她睁着大眼，一只手扶在云弄月的右肩上，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她用力吸了口气，险些被满腔茶香给梗死，在气味混杂的闹市，出了一身汗，云弄月身上那股茶香反而越发清冽。
　　空气中气味的变化又让她一愣，也是急于转移注意，她仰起头抽了抽鼻子，“哪来的花香？”
　　没错，火让温度升高，随着热流扑面而来的还有异常浓郁的花香，突然有什么迷了眼睛，她伸手一擦，手里多了片烧了一半的花瓣。
　　白色的，看来刚才是在焚花了。她一笑：“这种仪式倒是有趣，有什么意义吗？”
　　云弄月脸颊绯红，背靠着墙，已是退无可退，冷不丁一股热气呼在颈侧——咳，各位也知道，云美人……那是相当敏感嘀，当下便全身酥麻，腿一软，依靠在墙上才勉强得以站住脚。
　　“你……”他咬住唇，不敢再出声，那绵软的声音怎么可能是他的！
　　靠得这么近，呼吸频率的变化还是让折柳给捉到了，她讶异地转头看他，这时正有一枚红色的亮光窜上天空，一声炸响碎作万千闪光洒落天际，错落光影投在脸上，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深吸了口气，指着天空，道：“看，有烟花。”
　　“嗯，对啊，很漂亮。”她笑了笑，专注地去看烟花。
　　其实……古代的烟花……真的不咋地……
　　她低下头，抹抹脸，果然是一手的黑灰。
　　她咋舌，这要回去非要全身洗个遍不可，可仍旧坚持不懈地继续看。在这样从所未有的闹哄哄的环境，看着异地的烟火、异地的夜空，心里除了些怅惘，却是出奇的平静。
　　云弄月觉得什么压在肩上，原来是折柳不自觉地侧着头靠在他肩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烟火。
　　这时一枚最大最亮的烟火在空中绽开，顿时成千上万的金色流星洒落人间。无论是拥挤的人群、亲密的肢体接触，还是绚丽的彩光，都很容易带给人一时的、且深刻的意乱情迷。握着的双手在方才忙乱中变成十指交握，握得太久，手指有些失了感觉，竟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好似这双手会一辈子融合在一起，再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繁星尽落，只剩下那高高的火堆仍在燃烧，它会一直烧到第二天早上，人们意犹未尽地一边议论一边散开。他们两块夹心馅饼总算从墙上扒下来，慢慢地随着人群返回。
　　待马车的影子终于映入眼帘，清凉的秋风也吹散了身上的热气。银子早排除万难，精神地坐在车顶上四处张望。折柳看到了，噗嗤笑了声，正想加快脚步走过去，才发现手还握在云弄月手里，脸上发热，急忙抽回手。
　　“咳……刚才……冒犯了……”她垂下眼，手捂在袖里搓了又搓，不仅觉得那手简直不像自己的了，也好像少了什么一样凉快得不得了。又搓了一下，她小跑着向马车而去。
　　云弄月站在原地，手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觉得心里略为失落，突然很想叹气。
　　前面的折柳突然转身，歪头望着他，水眸眨了眨，缓缓弯起，向两勾弯月，唇角也是弯着的，带着很单纯的快乐，朝他一笑，俏生生唤道：“公子，怎么不走？”
　　当真是春华尽数揽其中，光是看着，也让人心底一块地方柔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