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子》药师

16、翔冰

　　每个人都以为我冷心冷情，每个人都说我无爱无恋。
　　只有我知道我不是。

　　看着母妃绝望地把簪子一下一下地扎进自己的心口，我胸中的怒火几乎从眼睛中喷了出来。
　　我一向自视甚高的母亲，我一向喜欢清冷孤傲的母亲，我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母亲……她竟然被人生生逼疯！那么骄傲的她如何能忍受这种屈辱？所以她一清醒，就立即自杀！连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她就开始自杀！
　　她死了，头高高昂起，就像她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一样，她的最后一眼也是留给了房梁。

　　母妃，不是因为我爱你，我才为你报仇，因为你从未爱过我，我又拿什么来爱你？
　　父王，比起你来，还有什么人敢称冷心冷情？我的母妃为了你谋划一生，至死换来的不过是你一句：“好好葬了吧！”父王，若非我继承了母妃的聪明睿智，你是否会多看我一眼？你会怎么做？呵，其实这有什么好想的？你当然是像对七弟那样，任我自生自灭，也许我饿死的时候，你也会说一句：“怎么回事？快去处理了！”

　　是的，我冷心冷情，所以我跟你们这些热血膨胀，热心于杀人放火的人不同，我的双手，救过无数弱小的生命。所以我要杀人，并不需要自己动手。
　　池贵妃喜爱花朵，却讨厌蜜蜂蛾虫。我只是，让人夜夜在她房里点上熏香，让口技者在她耳边模仿蜂叫虫鸣而已；我只是，令人时不时地在她的卧榻旁，放上我母亲最喜欢的玉杯而已；我只是，轻轻地说出她害怕的字句而已……
　　她疯了，在我正在考虑是否该放弃的时候，她如我所愿的疯了。美丽的女人哪，你疯了，还不任我为所欲为？我可是又想过给你选择的机会的，是你选择太快！
　　我吩咐了人好生照顾她，我想她可以安然地在冰冷的王宫中享受孤老。

　　那日，我在后花园中碰见父王和月憧憬——我不喜欢叫他太傅，我比较喜欢叫他的名字。
　　我看见遍体鳞伤的月憧憬，把修长的十指扣进泥土里，倔强地高昂着头，任父王在他身上肆虐。我冷冷地道：“父王，这里是公共场合！”
　　父王从他身上起来，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然后父王道：“怎么？吓疯了池妃，开始找我的麻烦了？”父王的眼中满是挑衅。
　　我却只看着缩到茶树下的月憧憬，我吩咐身边的小太监脱下外袍，然后我亲自包起月憧憬，我拖着他往我的宫殿走去，我回答父王：“父王，孩儿一直在你的眼皮底下，哪有那个本事却吓人？不被人吓就不错了！还有，父王，你掌握着我的一切，我有什么资格找你的麻烦？”
　　我知道父王对我感兴趣了，就像当初，他对我的母妃感兴趣一样，因为我们，一样的聪明绝顶。

　　我问月憧憬：“你为什么这么做？”
　　月憧憬苦笑：“你以为我愿意？”
　　我说：“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他吗？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等到我确定了的那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在这个世上，或者说在我看得见的世界里，爱上别人的那个，都注定了悲痛！我决不允许自己做那一个！我不要做父王！我不要做母妃！通通的！都不要！
　　他愣住了，然后他柔声说：“你还是个孩子，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那一刻，我真的喜欢他，永远狼狈不堪的他，为何永远可以那么风轻云淡？
　　我说：“月憧憬！我不是个孩子！我七岁就学会杀人；我八岁就随着母妃的眼光评点天下；我九岁目睹着我母妃害死七弟的全过程；我十岁看着母妃一下一下地把自己扎死；我十一岁的时候，吓疯了逼疯我母妃的池贵妃；我还不到十二岁的今天，为了你，和我父王作对！”
　　他叹息：“我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还知道很多无辜的生命被你所救……”
　　我冷淡地打断他：“一句话换来别人一生的忠诚，我只不过做了个合算的买卖罢了！月憧憬！你听着，我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会杀了你！或者，让你生不如死！”
　　然后他笑了，笑得洒脱讥诮：“喜欢？知道吗？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出使了一趟蛮夷之地，写信让我替他去帝都（月寂然）；第二个这么对我说的人，一场春猎之后，把我摆在众矢之的（飞宇）；第三个这样说的人，十几年如一日的守着一具棺材，连来救我都不屑（舞智）；第四个人，他亲手把我送给了你的父王(襄寰宇）！冰儿，你说吧，你还能如何‘喜欢’我？”
　　我愕然，我彻底愕然，我想不到，原来有人，可以这样惨！却原来，被爱也同样不会幸福！

　　真的，喜欢也不一定会带来喜悦，就像现在，因为我护着月憧憬，父王便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只为了在我见到时，给我一个高高在上的恩赐！——父王！为何要打破我心中最后一点期冀？
　　月憧憬抚摸着我的额头，他轻笑：“其实，我想谢谢你的，因为□□的凌虐，才能让我有一点被爱的假象……”然后他才昏过去。
　　他总是这样，在跟我说完话之后，自顾自地晕过去，也不问我有没有听懂！

　　那是我第一次动怒。当我看见那个黑衣少年在月憧憬的小木屋里，当我看见他低泣着为月憧憬上药时，我动怒了！我劈头盖脸地狠狠地打他。
　　月憧憬裹着床单扑下来搂着我：“冰儿！冰儿！——”
　　我卡住他的脖子：“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话？你竟然背叛我！”
　　那黑衣少年拉着我的手，惊恐地摇头：“没有！他没有！我只是替他上药而已！我们什么都没做过！真的！你可以检查！……”
　　我推开月憧憬，怒极反笑：“好！我可以检查！不过从月憧憬身上检查出来，你们也只会推给父王的！我既然要查，我就要查你！”
　　我拖着黑衣少年到隔壁房间去的时候，我看见月憧憬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可是，少年身上，什么也没有！

　　那夜，月憧憬在清风中孤寂地独立着，他倦然笑道：“冰儿，我祝你幸福。”

　　自那以后，他的身体状况开始急剧地下滑。父王开始不再动他，而是到处找治病良方和珍贵补药给他喝。可是他，依然一天比一天的瘦弱。
　　为此，父王甚至打了我！——这是父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打也是第一次被打了之后觉得确该如此！

　　我站在小木屋外，愣愣地发呆。这里并没有月憧憬，月憧憬早已搬到父王的凌霄阁去了。
　　我又看见了那个黑衣少年，他怯生生地问：“殿下，您没有为难月先生吧？您不要总是把月先生伤那么重，月先生的身体受不了……”
　　我勃然大怒：“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现在快死了！”
　　那少年愕然，居然愣愣地盯了我半天。我更加愤怒，我把他拖入月憧憬的小屋，然后，抱了他。
　　他是第一次，我也是。

　　我不知道原来烦躁也可以这样发泄的！从那以后，我日日去月憧憬的小屋。
　　忠贞么？跟帝王将相家的人讲忠贞，比对牛弹琴好不了多少！

　　不知怎么，父王又打了月憧憬，我以为父王再也不会打他了。
　　我被侍卫拦在外面，我听见父王咆哮：“你真想死了是不是？这么多年的隐忍，你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放手？你看我还活得好好的！你居然要死！当年是谁说一定看我怎么死的？……”
　　唇角扬起，我在心中冷笑：父王啊，你看不看得清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强行闯了进去，我对父王说：“我有办法让他活下去！”
　　父王一阵惊喜，旋即冷冷地问：“说吧，什么办法？”
　　我冷冷地道：“请父王先出去！我跟他说几句话！”父王第一次乖乖地出去了。
　　我问月憧憬：“你赢了，所以你想放手了？”
　　月憧憬微笑：“是我输了，我输给你了！”
　　我笑：“月憧憬，你忘了我做赢家的时候，喜欢连本带利的吗？”
　　月憧憬一惊，他幽幽地道：“你还能拿走什么尽管拿好了。”
　　我点头：“我从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就要那个黑衣少年好了。”
　　他猛然抬头，厉芒极射，然后他狂笑起来，父王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把他揽在怀中。月憧憬大笑：“好好，你果然够好！翔冰，今日我就答应你，但是将来，别忘了谢我！”然后激烈地笑，然后猛烈地咳，让积聚在胸口的污血尽数咳出，然后便仰头晕了过去。
　　太医说，他的气顺了，只要以后慢慢调理，就会慢慢好起来。

　　从此之后，月憧憬连挂名的太傅都不是了，他一直居住在凌霄阁，父王日日临幸。

　　我也不再去看他，我知道，我已失去资格，我做了那第五个！
　　父王，你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感情转变的，你也是绝对不会对他说你爱他或者喜欢他的，那么你，是不是就绝对不会成为第六个？

　　我夜夜拥着黑衣少年，心神却都不在。

　　然而我错了，月憧憬的身体好了之后，父王居然答应把他送给襄寰宇！那一日，月憧憬服下了“千里香沉”！
　　父王看着他沉睡的样子，居然笑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父王问襄寰宇：“你能炼制‘千里香沉’的解药吗？”
　　襄寰宇皱眉：“我没把握。是谁吃了‘千里香沉’？”
　　父王笑：“是个美人。”
　　然后父王把月憧憬给了我，他只有一个要求，他要保证月憧憬可以等到解药的那一天！

　　在那个偏远的小木屋里，我搂着月憧憬冰冷的身体咆哮：“你为什么那么傻？傻瓜！”
　　我的一生，最讨厌被人用所谓的爱所伤害，然而我，却做了推动你绝望的侩子手！
　　我一把火，点燃小木屋。

　　其实我，不是一块冰，其实我，一直想做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