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然》月鹤

43、第三十九章

　　街上打更的人走过第三遍了，我依然在榻上辗转难眠。最近总是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是在担心什么。

　　两年了，这段日子回忆起来竟然快得我还来不及反应，但仔细一想又是什么都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在兴州城过了第一个春天，不知还有没有第二个，第三个？

　　愈是接近十九岁生日，愈是无法静下心来，连澜儿都看出我的不对劲，我说不上来，每次只能尴尬地笑笑。照镜子时，我都能明显感到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但也是说不上来。我这是怎么了？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怨念，兀兀地立在那里，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告诉我说，“叶洛芸，叶洛芸，来这里。”

　　清晨的时候，抱着木桶到兴州城外不远的小溪边洗衣服。

　　溪水总是清澈得有些过分，一眼看到底的东西，让人有些不敢相信。也许太过坦率，也会成为一种不自然。溪里的鱼儿，依然是游得那么自在。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我不禁想起了当初第一次遇见沈渊的情景，竟然是源于庄子。那时候，我不会想到，他会成为自己的救命恩人。

　　把青丝当成繁琐是最好不过的了，每日起床梳妆，梳头会是最大的一个麻烦，无论盘什么样的发髻，插什么样的金钗，都是会让人苦恼一会儿的事情。洗头倒也好，把头上的一切别的东西统统褪下，青丝便毫无遮拦地垂下来，像瀑布，黑色的瀑布。在溪水里的样子就像那些小鱼一样澄澈，宛如在水下粲然绽放的花，不沾染尘世的一点污垢，傲然独立。

　　溪水有些冷，但并不刺骨，一如冬天的时候某个可人儿冰冷的脸颊。我就蹲在那里，静静的，顺便也将木梳洗了个干净。在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拥有一片纯粹的世界，不再想别的，不再想别的。

　　挽起头发站起来，定了定。远处有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楚，隐隐绰绰的……像一樽，立在清晨的雾光中的玉佛。

　　“玉佛”缓缓开口，“洛芸，好久不见了。”竟是熟悉的声音。

　　“洛芸，你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像什么吗？”我感觉到他似笑非笑，却没有应有的戏谑。

　　“你刚才的样子，像是一位从天上，从天上下凡的，”他在尽力组织自己的语言，“仙女。这个比方有些俗，但是，真的。”

　　我不忍开口，也不忍破坏我们之间这合适的距离——隔着一条小溪，我在这头，他在那头。

　　“是这里的风水好么？竟然把你熏陶的如此美丽，看来，当初我是对的。”这话有些离奇，我不禁睁大了眼睛使劲望着他，我呆住了。

　　不，这不是真的，为什么会是他而不是世苏呢？

　　我哽咽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不敢正视霍的眼睛。而他却趁机向前走了几步，脚已经挨到溪边了。所幸的是，这小溪的宽度，他是跨不过来的，除非他肯牺牲他镶金边的鞋子。这样想着，我便舒了口气，表情也放松下来。

　　“洛芸，真想多叫几次你的名字，真好听。”他缓缓地说，我却全身战栗了一下。

　　“你千辛万苦找到这里来，是想干什么？”我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竟有些底气不足。

　　“不是千辛万苦。”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镇定，笑起来没有一丝的褶皱，“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从你哥哥叶洛苼的死，到沈渊的走投无路，再到你的寄人篱下，都是我一手安排的。”

　　我手中的木盆掉了地，“嘭”的一声，一点也不清脆。“你……哥哥是被你害死的？！”几乎是吼着对他说。

　　“算是，又不算是。”

　　“我看得出来，你对你哥哥的感情。这样一个人，我怎么能让他留下来？”

　　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流了泪，呆呆地站在那儿，听他把话说完。

　　“我见到沈渊和你哥哥的时候，他们才从那地方逃出来。看到我，还在向我求助。你说，到这个时候，我能怎么办？”他顿了顿，“我就告诉沈渊，让他怎么摆脱你哥哥，然后我会帮他。至于叶洛苼是怎么死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着说着，他竟然走了过来，鞋子湿了，裤脚湿了。

　　“你别过来！”我大声叫了出来，有种感觉自己控制不住，“你，你到底是谁？”

　　他幽幽的看着我，那一刻，他的眼睛是靛青色的，发出让人窒息的光芒。

　　我呆立在那里，良久，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究竟是谁？”

　　“我叫豁然，是吐蕃赞普的三子。”他回复了平静，似乎在娓娓道来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故事，“三年前，我因为一些事情和两个哥哥闹翻，只身来到中原。遇见了师父铁都，他教会了我很多，包括经商。”

　　“你在洛阳看到的那些东西，都是我自己做生意得来的，跟我这个吐蕃王子的身份无关。”

　　“你不要怪我不择手段，这是我没有办法的……”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可以如此的低声下气，“一年多了，我忍了很多次想来看你的冲动，只是想，让你好好的，安静的，生活。”

　　今天也终于忍不下去了是吗？我在心里说。

　　他一直站在冰凉的溪水里，说话也有些颤抖。我没有过去。

　　“洛芸，你跟我走吧。”又是这句话，我突然有些不耐烦。“你如果不答应，我就一直在这里。”

　　他果然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我也没有继续说话，只是蹲下来，死死地看着他，我想我的眼神在那一刻一定很凄厉，其实心中是无奈。都到了这一步，我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霍的身体竟然在以我看得见的速度一点一点陷进溪底的卵石中。赶忙伸手去拉，却什么也拉不到。“洛芸，没想到，你这么残忍……”霍的声音越来越小。

　　溪面上只剩下一小撮头发，是霍的，飘着，飘着。太快了，我惊得一下坐到了地上。

　　醒来时候满头大汗，用袖子擦干后，全身开始瑟瑟发抖。蜷着身子，任眼泪打湿了一片又一片衣襟。

　　霍，豁然，真的是他吗？

　　早上，走到沈渊的房门前，想敲门进去，却又放下了。

　　如果我就这样亲手打破好不容易得来的宁谧，是不是太草率了？靠着墙，过去的事情突然就涌了出来，止不住。身体慢慢滑下来，坐在墙脚，平视愈来愈耀眼的太阳发呆。

　　这么久朝思暮想搅得我心神不安的，原来就是这个。

　　是在暗示我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