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梓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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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摇曳，未央宫中又一个不眠之夜。
“林落，再过三日就是你父亲的祭日，齐聚众将之心，在此一举。”慕容俊微眯眼，眼中闪着灼人光芒，粗糙磨砺的手茧轻抚着出鞘的刀刃。
林落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他。执着、冷峻、坚韧。一如当年灭赵之战中的杀伐果决。
慕容俊原本热血，在赵国长达两年的奴隶生活却让热血冷了下去。
思虑更周详，处事更沉稳，为人更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唯一的遗憾是他还不够狠心，不够辣手。
林落有时在想，如果是在盛世，慕容俊绝对是留芳千古的一代明君，在乱世，谁更狠心才能当得霸主。
赵国国君韩诺能三年复国，靠得是什么？
诛杀亲弟向楚献媚，迎娶吴国大麻子脸的长公主，不顾兄长性命强行攻城掠地。
慕容俊做不到那么狠绝。
要想复国，必须像韩诺一样，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忽明忽暗的烛火侧映慕容俊的脸庞。
林落拨弄着烛芯，轻轻道：“主上，杀了明寐祭旗吧。”
那语气极其平淡，就像在说，主上，我们去喝茶吧。
抚摸在刀刃上的手指微微一颤，鲜红的血珠顺着白森森的刀锋摇曳，颤巍巍地将落未落，慕容俊没有抬眼，沉默半响：“不行。”
两个字，没得商量。
林落转身离去。
望着殿外空落落的星月，一时无言。
不杀明寐，三日之后的大祭如何进行？
林落可以不计前嫌，跟随林子期多年的将军们如何心甘？
手底下那帮跟随父亲刀头舔血的莽汉们如何能不在心底长上一根刺。
一个小的间隙，战场上能放大到致命。
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明寐栖身的柴房，冷风顺着铁栏杆的窗户呼呼往里面灌，里面的小人瑟缩在墙角，蜷成一团。
“你是来杀我的吗？”明寐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嘶哑。
原本紧握刀柄的手松了松。
“七爷不肯杀我祭旗，所以你代劳？先斩后奏？”
“……”
林落沉默一会儿还是开口：“你怎知不是主上派我杀你？”
看来我猜对了，“七爷心软，难成大器，如果他肯杀了我，三日之后我就该明正典刑，死在你父亲的大祭之上，为三军将士祭旗，而不是你偷偷摸摸溜来柴房。”
听着明寐大不敬的话语，林落有一丝愕然，旋即又了然地笑了，明寐在未央宫曾待过三年，如果没有那场血案，他几乎都能和他成为朋友，“你还是这么刻薄”。
放下刀，找地方坐下，柴房里也没什么可坐的地方，湿漉漉的潮意沁入身体。
明寐往旁边的稻草堆上歪了歪，粗糙的草籽磨砺着脸颊上白皙的皮肤，干裂的嘴唇微抿，一阵儿冷风呛得他急咳。
林落看得呆了呆，拍拍明寐的背，叹道：“被这般折磨你也能忍得下去，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明寐唇角勾起，“林将军在赵国为奴的时候可没闲着，布了那么多暗桩，不是早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吗？”
“查过，所以才更不明白。顾梓涵——赵国前朝宰相顾峋峨之子，和吴国第一谋臣戈离齐名的鬼谷谋士。吴国得戈离，能从一方小国成为中原霸主，他曾在六国的逐鹿大会上持剑放言，天下之大，只有一人能敌。说得就是你顾梓涵。”
明寐侧头，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惜他说这话的时候，赵国刚被燕国灭过，顾梓涵也在战乱中死了。”一个亡国之人，一个死人，还妄言什么天下谋士？
“起先我也这么认为。一个死人不足为惧。直到三年之后，我才想明白了。明里帮韩诺出谋献策的是赵国大夫仲谋，我接触过他，是个聪明人，但还不够机变，是个好的执行者，但不是好的领军人物。暗地里操控一切，帮韩诺复国的一定另有其人。直到燕国被灭，我才想到顾梓涵这个人。可惜，我在赵国为奴两年，竟然找不到顾梓涵这号人物。”他在赵国待了那么多年，又为什么不见赵国强兵富国？如果他真没本事，戈离何以会看中他？
林落仔细打量着明寐，“明寐，你不是个张扬的人，但在燕国却能处处惹祸；主上是个仁慈的国君，你却能让他废后离心；你没什么爱好，但却养了一堆鸽子；未央宫曾经闹过几次刺客，该是和你接头的人；还有，储运殿上，你面对韩诺，那眼神绝对是相熟之人……杀大臣、废皇后、诛我全族、泄露工事……韩诺杀弟、与楚结交、联姻、吴国借兵、毁质子、自称王，一招招走得都够毒辣的……明寐，不，该叫你顾梓涵，我花了一年时间才查出来。燕国灭国之战中，你扮演得不是个小小奸细，而是背后操控一切的操盘手。赵国复国你是第一大功臣，六国之中你是第一大谋士，你告诉我，什么理由让你再次留在燕国，为奴为婢？”
“顾梓涵？你说笑了。”明寐淡淡笑了，有些嘲讽，“他早在赵国灭国的时候就死在乱军之中了。即使当时没死，赵国复国的时候他也死在了储云殿上。”
“不管是真死假死，今日之后，顾梓涵一定不会再活着”，林落起身，闪躲着明寐的目光，“我去拿酒来，就当为你送行。”
如果不是敌人，如果你不曾灭我满门，如果你真是无争无害的明寐，或许，可以留你一命。
林落心里涌起一股乱糟糟的情绪。果然是个妖人，祸国殃民。
“好，我要上百年的竹叶青。”
听到这句彪悍的要求，刚出门的林落差点儿闪了腰。
酒拿来了，醇香四溢，断头酒的味道原来还不错。
林落一口口猛灌着，简直是在糟蹋好酒。
喝了几口，僵硬的四肢总算暖了些，处境稍好一点，顾梓涵就不想死了。
“我不想死了，你放过我吧。”
林落含在口里的酒“噗”的一声，全喷在顾梓涵脸上，刚有的一丝惺惺相惜和无可奈何的怅然，瞬间消逝。
一张脸冷了下来，随即而来的蔑视浮上脸颊，“给我一个足够的理由。”别忘了，你杀了我全家。
“两国交战……嗯……我承认我狠了点，”顾梓涵突然抬头，“可这也是你父亲教我的。”
教你的？教你杀人？林落忽然记起，顾峋峨之死也是被灭门，全族400人，无一幸免，那顾梓涵是怎么活下来的？
人总是记得自己的冤屈，却总忘记带给别人的伤害。多年前随手乱丢的一个桃核，没准儿就长成了参天大树，然后畔了你一跤。
十多年前，燕赵两国长年交战。林子期为除掉赵国宰相顾峋峨，设计陷害顾家。
一封通敌信，两个指证人，漏洞百出的供词最终被确认为“罪证确凿”，赵国国君韩昌大怒，不顾群臣劝阻，满庭求恕，一意孤行灭顾氏满门。
七岁的幼子顾梓涵被二皇子韩诺藏在衣柜里，二皇子堵着门庭，凶神恶煞的武士们持着明晃晃的刀，来回奔走，一筹莫展。
血亮的刀光闪了一夜，一个个头颅飞溅，鲜血染红刑台。
围观的乡民痛恨通敌卖国的贼子，争相割下“奸臣”肉，烹煮而食，有人是为了死难疆场的亲人报仇，有人是相信吃奸臣肉能治百病。
忠义的将士红了双眼，手里握着钢刀，刀刃扎进手心，鲜血淋漓。
一具鲜血淋漓的枯骨挂在城楼上示众，飘啊飘啊，撒荡着点点血花，比三月烟花绚烂。
顾梓涵被韩诺从背后蒙着了眼睛，他就一直睁着眼，忘记了闭上，眼珠在韩诺手心里发颤，泪水顺着指缝溢出。
韩诺挨了父亲40鞭子，拼死护着顾梓涵。淤紫破损的鞭痕映在二皇子白皙细嫩的肌肤上，如破茧蝴蝶的斑纹。
顾梓涵活了下来，漏网之鱼。
回家，府邸已经焦黑一片，断壁残垣。
数百具无头尸被付之一炬。年幼的孩子从煤堆里拔出一具具焦黑的尸体，辨认不清。
他跪在那里，伸出黑黑的小手去抱那堆焦臭的东西。一碰，烧得炭黑的胳膊就掉了。拿起来再拼，一块一块，胳膊、腿、手脚，最难辨认的是头，他必须从一堆堆焦黑的头中辨认出谁是自己的父亲，谁是自己的哥哥。像小时候父亲教的拼地图一样，辨认出哪里是赵国的疆域，哪里是燕国的土地。
后来，他不再哭了。
一个小人在山上徒手挖了个大的坑，把焦烂的尸块一块块捡进去。头和身子分不清，实在拼不拢。
三年后，二皇子为顾家翻案，册封忠勇公。
坟冢青青，三年之后才明目张胆立上一块碑。
顾梓涵作为关门弟子，师从鬼谷先生十年，与戈离同时出师。戈离入吴，吴国三年成为中原霸主。赵国灭国，身为赵国人的顾梓涵一策未献。
国君韩昌死于储云殿中。皇宫沦陷，重围之下，二皇子韩诺顺利出逃。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梓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