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之下》睡不醒的苏木叶

3、第三章

　　唐婉忙小声说：“没事，舟车劳顿，怕是有些累了。”
　　郭汜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是该好好休息。”
　　唐婉点点头，丫头领着她下去，才过月洞门，只听母亲房里叽叽喳喳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庄氏的声音：“怎么还没来？”唐婉心里一恸，眼睛不禁红了，到了房门口，一见庄氏，眼泪止不住就往下掉：“母亲！”庄氏也迎了出来：“阿兰！”她扑在母亲怀里，嘤嘤哭了出来，庄氏眼圈一红，拍着她身子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众人劝解了许久，庄氏才拉着她坐在暖阁里，只握着的手一直没松开：“你这一去就是一年，可想死我了。”唐婉说：“娘，我也想你。”唏嘘了一会儿，唐婉拜见了母亲，庄氏指着屋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子说：“阿兰，这是你庄二哥家嫂嫂。”
　　屋里亮着数盏白纱灯，灯光如水光婉转，照在她略微苍白的脸上，倒比纱灯还白。唐婉微微一怔，旋即福了一福：“见过二嫂嫂。”
　　刘氏性子十分温婉，轻轻答应了一声，也是微微一福，唐婉回礼罢，刘氏开口赞她：“我早在闺中时就听说过姑妈家的阿兰妹妹才貌双全，今日一见，真真是位清丽佳人。”
　　长得美有甚么好，自己的所有遭遇不就是这幅皮囊引起的！唐婉忙道：“嫂嫂过誉了。”刘氏亲切地拉了她的手：“我只怕清丽佳人还不足赞你呢。”
　　唐婉脸一红，刘氏道：“妹妹这皮肤底子真好，像是未妆，又比新妆还美，脸颊上的红晕和涂了上好的胭脂一般。”庄氏笑道：“她素来就善脸红的，如今嫁了人还是同从前一般。”
　　众人都笑了，唐婉大囧，嗔叫了一声母亲，庄氏才停止打趣她，刘氏前头见过你二哥哥了吗？他一直惦记你。”唐婉脸色微白，明知故问地问道：“二哥哥也来了？”
　　她这是不想叫刘氏疑心，刘氏微微一笑，双眼亮晶晶的：“他恐怕正在前头和老爷们说话，一会儿才过来见过姑妈和表妹。”庄氏笑道：“也不是这片刻就要见面的，你们千里迢迢的过来也累，今儿饭罢就早些歇下吧，明日再过来和我说话。”刘氏福了一福：“谢姑妈体恤！”
　　庄氏便笑着吩咐下人领刘氏去厢房，见她走远了，庄氏滞了一滞，才说：“真是个温婉懂规矩的好孩子！”唐婉闻言不免酸楚，仍旧点了点头：“嫂嫂这样好脾气，二哥哥有福气。”，庄氏看她的样子，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又问：“奉孝呢？”
　　唐婉答道：“他在前厅说话。”庄氏嗔道：“他们爷儿们总有商量不完的事，咱们说咱们自己的。他一向对你可好？”
　　唐婉蓄积在眼眶里的泪不禁就掉了下来，道：“奉孝对我很好。”庄氏轻轻替她擦了泪，就如小时候一般，笑道：“傻孩子，那你哭什么。”
　　唐婉抽泣道：“就是对女儿太好了，女儿心中有愧。”庄氏哎地一声：“你自小就实诚，总替别人考虑，要不是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
　　眼见庄氏眼泪就要掉下来，唐婉忙劝解道：“母亲，都过去了。”庄氏忍泪笑道：“对对，都过去了。我瞧你都瘦了，吃过了吗？”
　　她点点头，庄氏叹道：“如今你哥哥还在严州府不肯回来，他素来听你的话，你写封信给他，叫他早些回来，天下无不是的父亲。”她说着，又抽泣了起来，唐婉只得慢慢宽慰，庄氏抽泣道：“倒也不全是为了你父亲。”
　　唐婉苦笑道：“女儿知道，女儿从来没有怪过哥哥。”
　　庄氏道：“为娘知道你不会怪他，只是你哥哥他自己怪着自己，我就怕他，怕他一辈子都不肯回来了。”
　　唐婉心里一片凉：“娘！我明日就给哥哥写信，叫他早日回来。”
　　庄氏点点头：“好孩子，一向唯有你乖巧懂事，是爹娘对不住你。”唐婉眼圈一红：“娘，别说了，听说你给妹妹找了人家。”
　　讲起二女儿的亲事，庄氏这才平复下心情，母女说了会儿私密话，唐婉才辞了出去。
　　黄昏起了风，唐棣叫人关上门窗，叫人拿了烫酒的炉子，和庄志成围着几碟小菜吃酒。三杯酒下肚，只觉酒意突沉，人也爽利许多，和庄志成几番攀谈，才使先前满脸阴霾稍减，倒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他向来看得起这个内侄，称他是“子侄辈里的君子”，只叹自己子孙不肖。
　　因为喝的是绍兴的女儿红，酒劲绵长，过了三巡，两人脸上都泛些醉红，庄志成一面听着姑父说话，一面听廊头铁马叮当。“物是人非”——这四个字涌道心头，不到伤心处，不晓伤心泪。花了这样多时间去忘记，如今故地重游，竟还是伤痛不已。
　　他闷头喝酒，不知如何心中愈急躁，身体越热。忽然大门一开，簌风吹在人脸上，两人都禁不住一凛，旋即走进来一人，他定神一看，整个人似都呆住了。
　　唐婉看见他在，也是一怔，那种怔忡的颜色瞬间就掩下去了，盈盈一福：“父亲。二哥哥也在。”唐棣忙说：“婉儿，夜黑路滑的，你就莫要走动了，有什么事叫下人来通报就是。”唐婉道：“女儿知道了。”
　　她的一双眼睛只在他脸上一转，庄志成头一侧，避开她的目光，唐婉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说：“爹爹，信我已经写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哥哥的，一同添上，我年纪轻，怕思虑得不周全。”
　　唐棣接过信，仔细看了看：“确实还有几句话要说添上。贤侄，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庄志成立刻起身告辞：“姑父，您先忙着，来日方长，我们明日再聚好了。”唐棣点点头：“也好，我送送你。”庄志成说：“不劳烦姑父了，您办事要紧。”又对唐婉一揖，转身离去，未行数步，只听见那黄鹂一样的声音轻轻转转：“二哥哥，你等一等。”
　　他心下凌乱，身子却不似自己控制一般转过去，夜风微凉，带着些幽香脉脉，她那双水烟似的眼睛，摄魂夺魄，叫人怦然心动。庄志诚只站着听她说话，唐婉看他停下来，一时间也说不出话，两人就这样静默地僵持着，过了一会儿，唐婉道：“二哥哥，我送送你。”
　　庄志诚只觉全身又热又痛，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嗜一样难忍唐，道：“不必了，妹妹玉体金贵，我哪里敢叫妹妹送。”
　　他这样不阴不阳的讲话倒是叫她一愣，说：“二哥哥，酒虽然是好物，多饮则无意！”庄志诚冷笑道：“生老病死是世间常理，我的身子好与坏，妹妹还关心吗？”
　　唐婉道：“我自然关心你的。”顿了一顿，道：“你是我的表哥，我自然关心你。”
　　庄志成闭着眼睛摇摇头，眉头微皱，他的眉眼很好看，皱起来的时候似山水画里飘逸的线条：“不要和我说这些话，我不爱听！”默了一默，眼里竟然留下泪来：“你不能和我这些话，我受不了。”
　　她心里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破碎掉，这么长时间构筑起来的心防禁不住他悲痛的一声“我受不了”，他没有忘记过她，更要命的是他竟还爱着她，她也爱他！他们在最情深意浓的时候被迫分开，她深深地看着他，声音低吟的，像是梦呓一般：“元亿……”
　　庄志诚猛然一怔，自从离别后，她对他的态度从来都是冷漠而疏离，再没有这样叫过他，只一声，他堆积起的恨意就轰然崩塌，她流下了泪，哒地滴在青石板上，折射出凄婉的亮光，庄志诚突然说：“你和我走吧。”
　　“不行，不能。”
　　她本能抗拒，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连忙用双手捂住眼睛，可是怎么捂也捂不住，眼泪又从手指间的缝隙往外溢。他灼热的目光在泪水中显得更加模糊，庄志诚上前去猛然抱住她，她剧烈挣扎着，他却越箍越紧，怎么也不肯放手，鼻息里都是魂牵梦绕的清香，他渴求了这样久，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懦弱，为什么不带着她远走高飞，为什么要叫她承担这样的苦楚？她终于无力，贴着他的胸口泪如泉涌，就让自己放肆一会，享受他坚实温暖的胸膛吧。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样长，庄志诚道：“你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他的，是不是？”
　　唐婉颤然一动，浅存的意识渐渐回来，她自放肆中抽离，连忙推开他：“我们不能这样。”
　　庄志诚道：“他对你这么不好，你还不愿意离开他吗？”
　　唐婉摇头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庄志诚温热的大手按在她肩膀上：“不是这样？那么是那样？”唐婉急欲破口而出，终究忍住：“你不懂的……他对我很好。”
　　庄志成道：“我是不懂，我不懂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埋在心里面，我只能胡思乱想，只能试探着去揣测你的心思！别人都说你是见异思迁、攀附权贵，可我不信，我不信，婉儿”，他顿了顿，“你告诉我，你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唐婉讶然，说他的父兄犯了国法，被郭汜拿了把柄，说她被下了药迷迷糊糊委身于他，说他的家世，说他的手段，说他威胁自己一有不从就毁了唐家？不！她怎么能说，打碎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可是眼泪忍不住。
　　“我思来想去，思来想去，我想不通，婉儿，十几年的情分，青梅竹马！难道我们从前的种种都是假的吗？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庄志成的声音里有着极力压抑后的沙哑：“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有什么话都会和我说，从来不瞒我。”
　　“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唐婉了。”
　　“我还是我，我还是从前那个爱你，疼你的二哥哥，阿兰，你跟我走。”
　　他说完去拉她，眼里是无比坚定的神色，唐婉摇摇头，轻轻拂开他的手：“元亿，你还不明白吗？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我们了！我已经嫁人，是郭夫人，而你也已经娶妻了，我们如何还走得了。”
　　“可你如何是郭夫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