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之下》睡不醒的苏木叶

2、第三章

　　车夫拉了马车早等在外头！他扶着她上了车，自己也上来。因为是新婚，置办了不少东西，这马车也是他叫人小心定制的。他虽然仅仅拜了个正六品的江南道御史，却是清远侯府可以承袭爵位的大人，所以虽然不敢擅用鲜亮的颜色，只罩了层青锻，里头却十分富丽堂皇，所用器具都备其了，枕头，垫子，手靠，矮桌……四周都用锦缎糊了，顶上的锦缎还绣了副千里雁归，底下铺了层厚厚的虎皮，听说是他自己在围猎的时候射的。
　　小厮四全曾向丫鬟们说起虎皮的来历，落到她耳里，便是少年英雄的飒爽气概——甚么猛虎扑面而来，旁人皆避祸不及，他夹着马肚子，不疾不徐拉圆了弓，离弦之箭飞奔而去，在旁人还没有看清楚的时候，那箭就已经准确无误地刺中猛虎的心……不过她才不信，他这样瘦瘦长长，清秀斯文的一个人，看着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人又甚为懒散，和纨绔一般无二，就如同现在一样，进了马车直接靠在枕上拿了本书在看，慵懒得像大嫂手里的虎狮犬，哪里就有“单骑杀虎”的英武。
　　把他与犬相论，她心中涌过一阵幸灾乐祸，嘴角不免上扬了起来。却又再仔细偷偷看他。他委实长得英俊，一双凤目顾盼生辉，鼻庭挺括，不薄不厚的唇（听闻他长得像相国夫人，那个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不说话的时候像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古君子，在外人面前也是风流倜傥，可为什么一到自己这里，说起话来就如此放肆轻薄，做起事情来痞气十足，活脱脱就是一个地痞流氓？
　　想起他昨日那些乌七八糟的话，唐婉两颊不禁一红，郭汜把头从书本里抬起来：“你又再腹诽什么？”
　　“没有。”唐婉有种被撞破的促狭，郭汜道：“那你又无故脸红！”唐婉拿手扇了扇：“这天可真热。”郭汜笑道：“夫人觉得热，大可把外衫脱了，这里也没有外人。”
　　唐婉闻言甚是嫌弃地斜了他一眼，看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知他只是玩笑，逞一时口舌之快，这才收回目光：“你看什么书？”
　　郭汜把目光从她轻摆的玉臂中收回来，邪笑道：“这可是好书，京里的新刻版，大舅子给我送来的。”
　　唐婉有一胞兄唐钰，素来喜爱搜集珍宝古玩、孤本新刻，唐婉果然上当：“哥哥送的，是李太岳的新诗集吗？快给我看看。”
　　“不给。”郭汜将书举高：“这书你可不一定愿意看。”
　　这一来又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一人夺一人躲，嬉笑有声，唐婉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却更加嘴疾唇快，飞快地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志得意满道：“可得还我！”
　　唐婉没好气道：“知道了。”一翻开，没想是两妙龄男女，衣冠不整，少女弯腰两手扶住一把椅子，回头朝身后站着的男子莞尔微笑，大送秋波，少男手持玉具正站立少女两股间……唐婉羞得玉面腮红，啪地把书重新掼回他怀里，轻唾道：“淫贼！”
　　郭汜笑得高兴，腮边的酒窝都出来了：“都说了你不一定愿意看了，还和我抢。”
　　他竟然大白天的看春画！真真淫邪、纨绔无比！
　　“哥哥也真是混账！”
　　她嘟囔了一句，十分窘迫，三分厌恶，脸原本是热的，这会儿越发红得能掐出血来，再不愿理他。便撩了窗帘子让风吹进来。这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天蓝如洗，出了嘈杂的闹市，行在湖边的小道上，湖风吹面，岸堤上一排柳树垂绦，被风吹得仿佛要飞起来一般。西湖的美总是这般沁人心脾！
　　她举起手挡住间隙落下的阳光，大袖滑落在肘上，也似要飞起来一般，不经意就露出一段白胜细雪的前臂，带着如玉温润，鲜红的鸡血雕弥勒念珠也垂在腕上，红与白互为衬托，再加上如葱玉指轻抚额头，侧影如剪，漆黑的眸子不自觉流露出的愁神，当真不胜娇楚可怜。
　　郭汜看着便有些痴楞，马车颠了一下，唐婉放下帘幕，湖光山色，再美再好，不能和心念之人同游，又有何意！回头时他已经目不转睛地看着画册，那幅聚精会神的模样，叫人好气又好笑。
　　不经意间便看见腕上的红珠，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却都是物是人非，默默拉下袖子，重新遮住腕上的串珠，没想他却问：“你这个珠子好看，从前倒没注意，哪里来的？”
　　唐婉忙推了推袖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问这个做什么？”
　　郭汜笑道：“瞧你这小家子气！生怕我抢了去似的，你的东西我能要吗？要不我也去弄一串戴戴，咱们成双成对的多好。”
　　唐婉骂道：“呸！谁要和你成双成对！”郭汜却一把攘过她：“你越不愿意和我成双成对我就越要和你成双成对，不仅这辈子，咱们下辈子也成双成对。”
　　她下辈子、下下辈子才不要和他成双成对呢，便扭过头去不理他。他拉过她的手腕，那手腕似无骨一般，肌肤滑腻如膏，越发衬得珠子熠熠生辉，那珠子粒粒浑圆，像是从一整块上好鸡石上劈下来的，郭汜吱吱称奇：“前些年陛下大婚，吐蕃国进贡了一串团刻佛珠，也算是稀世珍宝了，可还不及你手上这串！”
　　唐婉嗔道：“你又胡说了，百姓家的东西哪能比过天家去，这是……哥哥从湘西找来的。”
　　郭汜摇摇头说：“这么穷奢极欲的东西，也就你那个哥哥才有心思去找，他再不改，迟早要出事。”
　　唐婉叹了一口气：“哥哥其实天性不坏。”郭汜道：“坏不坏国法说了算，但看他前些日子做的那些事情我就来气。”
　　唐婉忙问：“哥哥又怎么了？”
　　郭汜自知说岔了，回头继续看书，似无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管。”唐婉薄怒道：“你们都一样，哥哥也这样，什么事情都不愿让我知道。”郭汜笑道：“真没什么事情，你莫多心。”
　　唐婉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才舒了一口气：“要是哥哥有事情，你可莫要瞒我。”
　　他嗯地一声，唐婉自小知道唐钰举止奢华轻浮，他素来看不上，便不再相问。天微黑时到了余杭唐府，门前里外站了两圈人，见了马车，早有人上来牵了马，有人忙去前头报信：“三小姐、三姑爷回来了。”
　　郭汜扶了唐婉下马，从前伺候她的丫头婆子们已经迎了上来接她，两人径直到花厅去。
　　两人在丫鬟们一层一层的指引下入了花厅，果见唐府当家主事的人都在，为首坐着唐婉的祖父唐宁，右下首坐着唐进，左下首坐着唐棣，其余的他大都不认识，唐棣见了他，立刻起身：“小侯爷。”
　　大隋朝重文轻商，唐家居江南之富庶之地，三代商贾，尽管家境十分殷实，然而只有唐棣捐了个从七品的功名，拜了知县，郭汜拜的江南道御史，官职虽小，可是上参吏治，下管民政，权限十分大，他又是拜吏部侍郎、清远侯及国舅爷郭槐的嫡世子，当今圣上的亲表兄，身份尊贵，江南道的官员见了他，绝不敢不礼让三分。
　　“折煞小婿”，郭汜碍着唐婉的面子，连忙行礼，也不过是拱了拱手：“给岳父大人请安！”
　　唐棣忙摆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于是除唐宁、唐棣外，其余人都站了起来，丫头们布好了蒲团，唐婉拜完唐棣，又给唐宁行了大礼，唐宁笑吟吟道：“见过你母亲没有？”唐婉说：“还没有。”唐宁笑道：“如此快去后堂拜会她，她念叨了好几回了，我们和奉孝说说话。”
　　唐婉道了声是，又朝众人福了一福，待走到庄志成面前，但见他似乎清减了不少，一袭淡白色的广袖长袍松松地架在身子上，不禁胸口一滞，手不自觉握紧，郭汜扶着她，微微诧异，小声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