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剪》青天收雨

65、八.故人归

　　“于是交易司派出一名黑骨，祁宁。借卧底白公馆千金之时机，获取信任，秘密调查归零社圣物的秘密。并将机秘情报带回交易司。”

　　“近年文物走私十分猖獗，不知谁率先放出谣言，珊瑚林交易行与北洋政府暗通款曲，意图走私国宝的谣言此起彼伏。但实际上真正走私国宝的是四宝会，当时一个上海文物交易协会，打着研究收藏的旗号，疯狂向地下黑市倾泻珍贵文物，唯利是图。我们一直认为，支撑在它背后的，正是交易司。四宝会受其庇护支持，坦然卖国，赚取成箱白银金条。它背后的水深不见底。”

　　“直到1924年。英国警方破获一起盗窃走私文物案，查扣7个集装箱6000件中国的文物时，代表中国政府前往英国索回这批走私文物的专家们在那栋豪宅里亲眼看见了一幅地图。那副地图贴满了一整面墙，上面用金色钢笔仔细标注了每一处中国珍稀文物的发掘地点，野心勃勃，震感非常。被称为“作战地图。”随后上海四宝会在一夜间销声匿迹，据说被上层人物给一锅端了。四宝会的地窖霎时空空荡荡，人们发现在地窖墙壁上也挂了一副“作战地图。””

　　裴聿观穿上西装外套，低头整理袖口，淡淡道，“文物不应该被走私。你同意吗？白珠小姐？”

　　“同意。”病床上女子点头，露出一个淡平静微笑，“叫我白宜。白珠已经死了。”

　　“好的，白小姐。”裴聿观转身离开。
　　在踏出病房门时，他忽然停了停，嗯了一声，颇为随意地开口。
　　“对了，白小姐，你想去看看吗？”
　　“看什么？”
　　“黑骨内鬼，祁宁目前被囚禁在南京分部的地牢。你想去见见他吗？”

　　十五

　　“为什么救我？”

　　归零社上海分部的地下禁闭室位于市立博物馆机密地下档案馆二层，通过若干条地下隧道彼此连接。禁闭室里，天花板上垂下黄铜电灯吊绳，白光如雪。角落里有一张椅子，有人背靠着墙坐在那里，半低着头，似在闭目养神。
　　隧道里传来一连串轻柔脚步声。随着脚步声临近，一道影子出现在禁闭室门前的小片灯光里，从一双珍珠白绣鞋看上去，年轻女子斜戴褐色布帽，低盘发髻，拎一只灰蓝小手袋，无声走到禁闭室的铁栏杆前。
　　囚犯抱臂看她，恰好看到她抬起头来，胭脂红唇，眉眼清冷。

　　并且从手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慢吞吞拆开，两根手指夹出块黄澄澄糕点，穿过栏杆递了过来。

　　“为什么救我？竹叶青。”

　　“我欠你一条命。白小姐。我最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囚犯摆摆手，挑眉吃一块绿豆糕，吃得津津有味。

　　“白家家道中落，我流落南京，八成拜你所赐。你害我家破人亡。”她的声音柔柔软软，“祁宁，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要你还我这条烂命。”白炽灯的光洒在鼻梁以下，她的眼睛隐藏在阴影里，露出来的半张脸有些苍白，“你以为你是谁？在施舍我吗？”

　　“算起来，白小姐你才对不起我。”祁宁吃完一块糕点，擦擦手，叹气，“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让在下从此以后，都不敢再问心无愧地骗人了。”

　　随即他抹抹嘴，笑眯眯地威胁，“快离开吧，白小姐，不然我喊人了。到时你必定会被当做我的同伙。”
　　“我有裴聿观开出的通行证。特此允许出入伤害分部禁闭室。”她摇头抱臂，眯眼看他的白衬衣单薄的衣领。

　　“不要骗我。白小姐，你不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从来都不看我的眼睛。”祁宁叹气。
　　“其一，你一定是偷溜进来的。裴先生当时或许给了你机会，但你陷入犹豫，没有立即答应，”囚犯眉清目秀，摇头挑眉，“其二，我若是说你偷溜进来，意图私自放走内鬼。到时谁会信你？”

　　“归零社的灰雀们很厉害的。清除叛徒十分在行。”祁宁善意提醒，“相信我，白小姐，你不会想要遇见他们。”

　　“你为什么救我？”

　　他喝了口茶，点头，“其实我也想过要取走白小姐的性命。毕竟那是我作为黑蔷薇的第一次任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失手。”他叹气道，“实乃人生一大耻辱。”

　　“那时我卧底在白公馆的二小姐身边，作为哲学系青年学生的身份。二小姐心地十分善良，人人皆传言白公馆卖国走私，为人不齿，激进学生组织意图绑架她。那时我提她挡了一刀，住进了医院，一睁眼就看见她坐在床头，哭的实在很伤心。”

　　“哭的我睡不着，我那时穿着学生装，从肩膀到胸前仿佛被雨淋了，湿冷非常。”他回忆道，点头。

　　“没人会来救你的。竹叶青。你被交易司抛弃了。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弃暗投明，加入归零社。”

　　“会有的。会有人救我的。白小姐，一个月前我救了某人。他会回来救我的。”祁宁微笑，叹息道，“我们都想杀死对方，但是只有一次机会。交易司禁止同事间自相残杀，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偶遇时解决对方，借口没看清对方的脸，写一篇关于‘误杀’的诚恳检讨。除此之外，恶意剥夺同事性命，将被扣除十年工资。”
　　“我想他此时还在上海。”他点头，声音愉悦，“我作为内鬼被逮捕，上司自然会派半面李来救我的。尽管他恨我恨的牙痒痒。”

　　“七年前，一种香味引起轩然大波。上帝之洪一向被归零社森严保护，然而那种神秘的味道却在上海白玫瑰赌场横空出世，据说是一份稀有样本，被装在一个玻璃瓶，流落世间。并由上海大名鼎鼎的珊瑚林古物交易行白老板偷骗窃取，收藏在家，勾结北洋卖国外政部长，意图作为国宝献给日本天皇。你知道的，白小姐，敝司一向对贵社的圣物很感兴趣，因此决定出动，设立s级任务，我当时入司刚满一年，身为本家高级调香师，潜伏白公馆的千金身边。”
　　祁宁看着白宜微笑，她却感到手脚冰凉。
　　“她很聪明，察觉到了不对劲。铜炉是赝品。关键是里面燃烧的木香。学生运动如火如荼，白老板逃往香港。在火车站，我化妆为列车员，终于将他随身携带的箱子隐蔽打开，并将放在秘密夹层的玻璃瓶偷了出来。那时我想我一定会加五年的薪水，结果却证明空欢喜一场。”他叹气，“事实是，那并不是真正的上帝之洪，只是一种静心调制的香水。调制者是个十足的天才。几个世纪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复制出上帝之洪的味道，哪怕只有十分之一，也复制不出来。然而那名天才调香师的作品竟然能够达到十分之□□的相似度。”
　　“我们至今不知道那名调香师是谁。如同那一毫升玻璃瓶液体，他本人也是昙花一现，很快在战火纷飞的历史中，默默淹没。”祁宁摇头，似笑非笑。“坦白说，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有人要尝试复制上帝之洪的香气。这一切都很神秘。但我相信，贵社对此更加好奇。”

　　“裴先生肯定没告诉你这些。白小姐。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谎言。”青年伸出手来，面带委屈，“白小姐，有烟吗？”
　　“没有。你继续说。”
　　“好吧。”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在卧底期间，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世间早有掌刀人的传言。断欲刀，作为传说中圣物的唯一物质形态，竟然存在于欲望社元老白不易先生的手中。白家暗藏秘密。”
　　“交易司彼时盛行掌刀血液遗传原理，大多数人认为，掌刀人血液里存在圣物的神奇力量。半面李作为敝司骨干，一直呼吁，必要时可杀死白家后人，将其解剖。”他摇头，“但在四宝会仓库绑架一案中，我趁机采集过白小姐的血液样本，发现并无异常。”

　　白珠，白公馆千金，家道中落，故隐姓埋名。从上海逃往南京，被自家大伯清洗记忆，更名为白宜。取名意为，在任何地方都能适合地生存下去。
　　藏珠阁，名副其实的藏“珠”阁。

　　“你为什么骗我？祁叶青？”

　　“白二小姐实在很傻。自始至终都很傻。后来我让一个小子偷了她一颗南洋珠，她也毫无察觉。三年前我曾定居在我上海32区旧宅，德国数学研究员李希特跟踪我足迹，威胁她一同前往，我帮她解了一次围，她也没能认出我来。”

　　“白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当年白不易拼死也要把刀带走，挣脱灰雀杀手的天罗地网。为什么？”青年摇头，手肘撑在膝盖上，抬头看她。
　　“也许归零社根本不是正义。”
　　“交易司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白不易为什么会死？欲望师决不会死于风寒感冒。只有被人追杀。而作为交易司的一名黑蔷薇，我并未听说过我的哪位同事曾经完成暗杀高级欲望师这项至高的荣誉。”他叹气。“我猜他们肯定没告诉过你。何为断欲刀？它会给使用人身体带来损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有自身丧失某些东西，才能拥有裁决世人欲望的能力。一旦使用，使用人将会逐渐失去五感，眼不见，耳不闻，味不尝，气不辨，最终死于日渐虚弱。”

　　禁闭室陷入寂静。年轻女子握着手袋，站在铁栏前，似乎陷入一段古老时光。青年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电灯的白光映在他的脸上，他脸色有些苍白。

　　交易司的金牌催眠师果然名不虚传。三天前的这个时候，她还坐在偏僻小客栈的二楼房间里，窗外秋风瑟瑟，却隐隐飘来初春的梧桐花香。
　　有一瞬间她想就这样睡过去。十分温暖的梦，白公馆的二小姐身边，家人和乐融融。就这样睡过去就好了。哪怕再也醒不过来。
　　睡过去吧。

　　然而最终她还是醒了。

　　交易司的一名内鬼，几乎丢掉性命，把她从梦境里推了出来。那时梦境坍塌，虚拟幻境如同高山雪崩，四周轻轻一震，万片雪花无声地爆炸开来。一瞬间中山装青年被淹没在漫天飞雪中。
　　裴聿观告诉过她。他几乎要代替她死在梦里。梦境崩溃，一切陷入纯粹的黑暗。如果祁宁的口袋里没有那瓶调制的香料，并且延着清神香的味道，在崩溃后一片黑暗梦境里走了三天三夜。他必死无疑。
　　两天前该内鬼终于醒来，在漫长的昏迷后，他面容苍白，十分虚弱，随即便被关入上海分部禁闭室。

　　白旗袍女子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什么声音。继而她转身，走远。
　　她的脚步声在地道中飘远。他依然坐在角落，很快她的背影就消失在他的眼前。
　　脚步声在地道尽头停了一秒。
　　“哦，对了。你做饭还是很难吃，祁宁。”
　　“如果白小姐不喜欢。或许我可以努力改一改。”他低头思索。

　　“可惜了。从今以后我们便是敌人，我会杀掉你的。你没有活着再改善厨艺的机会了。”

　　“很高兴认识你的，白小姐。”

　　【部分资料来源：《民国文物走私遗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