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道·青春的证明 （上）》理小理

9、陌生的宅子

　　平啓觉得很痛苦，胸口好像被东西堵住，呼吸不畅。周围明亮得刺眼，好像处在一片白色的雾气里。他摸索着往前走，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有一种无比压抑的感觉生拽着他。伸手遮挡着这耀目的白光，感觉却在告诉他，在雾气的之外仿佛有什么。不久，纯白的雾气渐渐地稀薄，一个低眉敛目衣着华贵的少女出现在它的尽头。她皮肤白皙，长发乌黑平整地垂在肩上，额发齐眉如裁。神情平静得……就好像还是初次见面时的她。感觉自己的到来，少女抬起头来看着他。

　　「天子……」

　　平啓怔怔地看着她，慢慢向她伸出手去，却不禁停在了半空——是魂，感觉不到她的气。

　　“我留在这里是想对你说，谢谢。还有……”她迟疑了一下。

　　「为什么要说感谢的话？难道不是我们才害你死去的么……」平啓看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天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温柔而意味深长。

　　“——请你珍惜他。”

　　「——谁？」

　　天子抬起双手，由灵魂凝聚的皮肤白皙透明，轻柔流动着光芒。她用“手掌”合盖了平啓的，仿佛在做一个郑重的嘱托：“他是我唯一信任和重视的人。对于我这个本不该诞生的人来说……他的温柔是我能活下来的唯一支撑。可是那一天的那个时刻——我就知道他会追随你而去——我虽然体会得到，但并不懂。”天子看起来有些忧伤，此时她的身体渐渐变模糊，有风吹来，逐渐消散，而声音仍然回荡在空气中，“……人类所谓的羁绊真是离奇荒谬又郑重得可叹啊。”

　　平啓注视着天子消失的方向。那些令人费解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竟使他的眼眶里泛起温热的泪，心里仿佛有个东西“啪嗒”开启了。懵懂之中，他体内有一扇门悄悄打开，在他浑然不觉的时候出现了一条路，通向幽玄深暗之处。

　　他站了不知多久。

　　「好吧，如果这是一个梦，请让我快一点醒来吧。」他最后说。

　　平啓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念了一个短音节的咒语。

　　◇◇◇◇◇◇

　　平啓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上空悬着数道粗木横梁，顶上覆着木板和厚实的茅草。光线从一侧敞开的门外照射进来，模糊灰蒙，说不准是清晨还是黄昏。他听见淅沥淅沥的下雨声，还有庭院中人的低声说话。他试着起了一下，引起肩膀处钻心的疼——“呃”的一声重新倒下。他只得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其中一个依稀是天枢的声音，另一个或是几个就听不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走廊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靠近门口时才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弱下来，小心翼翼地往前蹭。再然后天枢高高的影子就出现在了屋子里，落在平啓的身上。

　　“天枢。”

　　“咦？师兄已经醒了？”天枢吃了一惊，小碎步改成了大步流星。两只拖鞋噗通噗通被踢飞到了廊下的灌木丛中。“真奇怪，土御门先生刚还说你至少还要昏睡一天。”

　　“土御门先生……他回来了？”

　　“嗯。师兄身上的伤就是土御门先生治好的。他在你旁边照顾了你一天，刚走。”天枢回答道，“你知道吗，你已经足足昏迷了两天一夜。不过后来他倒是为了让你少活动，又给你施了补充睡眠的法术。他说师兄前几天太累了，而且体质本来就够弱的。”

　　“是这样……等我好起来，得去谢谢他才行。不过……这里是哪儿？我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桑子呢？”平啓问。

　　天枢坐到平啓的身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他一直不喜欢日本式跪坐。

　　“桑子在别的房间收拾东西。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在京都的北边上一个满荒芜的地方。敬吉大哥把师兄背到这里来，不晓得用什么祖传秘方替你止了血。然后飞回去把我和桑子从被窝里拖出来，恨不得用胳肢窝夹着跑。一边还用话来吓我们，说什么快去看你们大师兄最后一面吧——去晚了就直接超度了……”

　　敬吉的语言加上天枢的口齿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平啓笑得咳嗽起来，左肩处剧烈地一震，不由“啊哟”了一声。

　　“啊——师兄不要紧吧？是不是一直躺着不舒服？但是土御门先生说了，这段时间请你千万要忍耐，那刀伤太深了，能卧床就尽量不要起来。你要是饿了渴了就告诉我，我去拿，这里都有。要是想上茅厕也告诉我，我背你去。”天枢说。

　　这样一连串温柔体贴的话居然是出自天枢的口，不由使平啓诧异极了。他怔怔看着这个平素大大咧咧的二师弟，一直把他看得脸红。

　　“看什么？到底想不想吃东西？”他转过脸去咕哝道。

　　平啓微笑着说：“我不饿。不过，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桑子的那套‘婆婆妈妈’了？”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天枢踌躇了片刻，突然下定决心般说道：“那是因为那天我突然发现，大哥很可能会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会死掉。大哥从来都是很忍耐地对待我们，不，是很忍耐地对我。如果身边没有大哥了，我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下去。让我带着桑子，只有两个人在别人的国家生活，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伙子的声音藏了一丝哽咽：“……我那天真的很害怕。看到那么长那么深的伤，怎么叫你都没有反应。桑子在哭，我却哭不出来，脑子是空的。如果大哥你再也起不来的话……”

　　平啓用右手握住了天枢的手。“对不起……”

　　天枢抽了下鼻子，抹了把脸：“大哥，以后再出去闯祸的话带上我吧。我绝对不会让别人把你伤成这样的。”

　　一行泪水顺着微笑的眼角不被觉察地滑下脸庞。但平啓的声音还是温和如昔：“……我知道了。”

　　“大、大哥好了？”门口传来一声惊叫。桑子站在门口，手里抱着的几条被褥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呀——太好了！”她顾不上地上的东西，连蹦带跳地向平啓扑来。被天枢眼明手快地一把揪住。

　　“真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桑子。”平啓对桑子说。

　　桑子挣脱了天枢的钳制，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凑近二师兄看：“咦？你哭了？”

　　天枢一把将她的脸别开，粗声粗气地说：“瞎说什么？”

　　桑子嘻嘻笑着在平啓身边坐下，一切了然似的说：“二师兄前天晚上可真是经历了一场荡气回肠的生离死别呀。”

　　“别乱说！”

　　“……他揪着敬吉大哥的衣领说，要是大师兄死了就把敬吉大哥碎尸万段。可更酷的是敬吉大哥，居然面不改色地回答了一句：成交。”

　　平啓这才想起敬吉，急忙问：“敬吉大哥现在呢？”

　　天枢说：“跟着土御门先生一起回家了。闯了这么大的祸，估计会被责罚得很惨。”

　　“闯祸？”平啓还不知道自己晕倒后发生的事。于是天枢和桑子就把听来的，内大臣被妖怪所杀，而近在咫尺的阴阳师敬吉竟然毫发未损地离开了现场。还有传言说，正是由于敬吉的纵容甚至可能是授意，天狗妖才把内大臣杀死的。

　　「这样的事倒确实很像敬吉大哥的做派……」平啓暗想。

　　“如果这是真的话。敬吉大哥就不仅仅是渎职，而且会以趋妖行祸、杀害大臣的罪名被法办吧？”天枢说，“内大臣是天皇的亲信。而土御门家是德川幕府派的。我最近听人说，天皇与德川家最近几年明争暗斗相当厉害，天皇早有心废除幕府。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给天皇来这么一下，真不知道他是有恃无恐还是缺心少眼。”

　　“你从哪里听来的？”平啓问。

　　“前段时间跟街头小子们混的时候有意无意听来的，今早土御门先生训斥敬吉大哥的时候也听到几句。”天枢回答道。“不过敬吉大哥大耍无赖，把妖怪杀人的事推得干干净净。”

　　“……是啊，并无人能证明是敬吉大哥纵容天狗杀了人。”平啓说。“而且在那之前，那位内大臣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想到天子，他咬紧嘴唇。

　　况且，就算真的是那样……敬吉也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