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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路向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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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这一天,二姐来送我。虽说是亲姐妹,却有着几分隔阂。我虽然还小,却也能参悟其中几分原由。
我是个早产的,别人刚出生时,一般都有四五斤,而我,却只有三斤多。据大人们说,我当时就跟一只大耗子似的,哭声特别弱,细不可闻,很多人断定我活不了,大夫也没给个准话,爹娘见状,便存了几分信心,一口米汤一口糖水地将我养大,时不时地抓几剂补药给我续命,附近谁家生了孩子,定要抱我过去蹭几口奶水。前三年,爹娘轮流照顾我,几乎从未离手,为此,田地荒芜了一半。
大姐比较木讷,爹娘弄了好些嫁妆,才将她嫁出去,于是轮到二姐时,媒人便踌躇了,归根结底,我担的责任最大。再加上,她由于排行第二,得到的照顾最少,平常性子比较冷淡。
“三娘啊,”二姐环顾了一下四周,爹娘正在跟陶府的管事交涉。原来,陶府这次特地派人回乡,一是为了修桥铺路,惠及乡亲,二来,寻几个适龄侍女进府,以纾解老太太的思乡之愁。
鲤州城环山绕水,村民们进城,只得沿着山路、顺着水势前行,走一趟需得五个时辰,桥一旦修成,不到两个时辰便可进城。
我心中疑惑,既然村民们说,陶府的子孙个个不肖,为何还会做出如此利延千秋之举?如果家产即将败光,哪还能拿出两千两银子惠及乡亲?
“姐姐有话跟你说。”她将我拉到码头另一边,“你记住,进了陶府后,千万要韬光养晦。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两个词你都听过吧?你平常喜欢出风头,但是,陶府不比沈家湾。”
一说到出风头,我的脸火烧似的。确实啊,由于资质出众,我一向喜欢显摆自己的才能。除了女红之外,我还擅长口算,比账房先生的珠算更快更准,附近有人称我为神童,还撺掇爹娘让我去考个女状元回来。本朝民风开化,女子同样可以入朝为官,比起前几朝,女子的地位提高了不少。
噢,对了,提出女子可以入朝为官的,便是陶信——村民们口中的穷秀才。初次知道这件事时,我不禁大为震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敢为女子发声!这个人,该有何等的胸襟和气度!这个人,竟然是我的同乡!
不过,二姐为何劝我韬光养晦呢?昨天,爹娘和里正可是教我要学会嘴巴子更甜,见人就要叫,逮着事情就要做。
二姐见我迟疑,“爹和娘呢,这辈子就出过一次远门,还是当年你才半个月大的时候,带你去城里看大夫。除此之外,他们每天在沈家湾砍柴打渔,你觉得,他们的人生经验,适合京城吗?每个地方都有它的生活规则,在沈家湾,你聪明伶俐,为我们沈家长脸。但是,陶府轮不到你来长脸,你再聪明,与他们有何干?你是个聪明人,听懂我的话了吗?”
听是听懂了,可是,我一时没这么快接受啊。陶府为何轮不到我来长脸?我也是陶府的一份子啊!丫鬟聪明,主子脸上难道不该有光吗?二姐她,这些道理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二姐,谁教你的这些?”爹娘至少去过一次县城,她至今为止来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个渡口。
二姐双手一摊,“没人教我,无师自通。”
“可是里正大人也劝我乖巧伶俐啊,爹娘不懂,他也不懂吗?”
“你又不是他家的孩子,你出点什么岔子,陶大人又不会怪罪到他头上。”
二姐这么一说,确实有点道理,“里正他不是很喜欢我吗?他总说,如果我是他女儿就好了。”
“哄你开心的话,你干嘛当真呢?你将来要真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看里正高兴不高兴?”
天哪!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些。
“那里正为何不优先选自己家的亲戚呢?”
“山鸡哪有那么容易变凤凰,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山鸡,凭什么变成凤凰的一定就是你?”
我眸子一黯,二姐这话,说的也太让我难堪了。虽然大家同为山鸡,好歹我也算得上是一只不错的山鸡,我怎么就不能变成凤凰了?
二姐看穿了我的心思,随即语气缓和起来,“选侍女,自然是要选适龄的,既不能一团孩气,否则照顾不好主子,又不能太过伶俐,否则会心存异心。里正家没有半大的孩子呗,所以就选到你了,这是你的机遇,你要好好干!”
“我不够伶俐吗?”迟疑了一番,我终究说出了这句话,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她是我亲姐姐,我有什么话,难道还不能对她说了?
“里正也不可能挑几个傻丫头送去陶府啊,你聪明有余,但远远算不上伶俐。”
是啊,经二姐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顶多有点小聪明,跟她一比就有点逊色了,亏她藏得严实,她要什么都不说,我还以为她是个闷葫芦呢。
“二姐,你好聪明啊,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有点担心了,万一我说错话做错事,惹主子们不开心,可怎么办啊?”
“没关系,你可以少说些话,然后看看府里的小姐们是怎么行事的,记得每个月给家里写信,知道吗?”
没想到二姐这么关心我。哪像大姐,明明派人通知她了,她却以农事繁忙为由,不赶回来见我一面。哎,大姐啊大姐,我们可是亲姐妹啊,将来爹娘百年之后,我们就是最亲的人了啊。你撒娇卖泼带走家里大半财产不说,竟然如此罔顾亲情!
“二姐,你真聪明!”
“你这一去,去到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以后眼界就宽了,你会比二姐更聪明的。”
接着,管事催促开船,我和爹娘寒暄了几句,这才登船挥手告别。黎家湾,我要走了,看着你这么贫穷,这么落后,我也想像陶府一样,有朝一日回来提携家乡。可是,我只是一届草民,哪里有这个本事?
爹娘佝偻的背影,满含期待的笑脸,和二姐一脸沉思状,渐渐弥散在江面的大雾中。
管事另有隔间休息,我们此行一共八人,俱是十来岁的模样,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言不发。看来,都不是什么善谈的人,也大多都有点害羞。
“你叫什么名字啊?”坐我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子问我,“我叫尹粮溦,粮食的粮,水字旁那个溦,意思是下着下雨。”
这个女孩瞧着倒跟别人不大一样,似乎很不怕生。
名字?我哪有名字?老三,三娘,幺妹,这些都是我。她这个名字的寓意也太好了吧?普通老百姓哪里想得到这样的名字?难道是个乡绅出身吗?
“黎云鹤,云中之鹤。”
粮溦鼓起掌来,“好名字!你们黎家湾有个大溶洞,溶洞里有没眼睛的鱼,你说,它们为啥没眼睛呢?”
“乌漆嘛黑的,长了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不过啊,它们感觉可灵敏了,我们就算静悄悄地进去,也能听见鱼群藏进岩缝里的声音。”
有一次去里正家,教书先生正在给松哥哥和玉姐姐上课,我旁听了一下,当时先生正在讲一首叫做鹤冲天的词,我希望,我也可以冲天,我想站在云端之上,俯瞰这个大地。
下了船之后,管事带我们去吃东西。陶府果然讲究,连我们这些准侍女吃东西的地方都是小隔间。我心想,等会儿饭菜一上来,一定要极尽斯文,给管事留一个好印象。穷山恶水之地,民风未化,不知她们会不会闹什么笑话。
饭上了桌,我以为她们会你争我抢,闹出什么窘况。岂料,什么也没发生,大家都互相推让,吃起来很是斯文。窘的倒是我了,如此恶意揣测他人。也是啊,陶府是什么地方,里正再怎么说,也不可能随意塞些粗丫头交差。
很快,便到了长江对岸,我们换乘马车。一路上,绿意逐渐退去,等过了漯河,跟变了个天似的。前面还有山有水,后来,就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平原。麦田里随处可见坟冢,一路上,叶子都掉光了,好一派萧瑟的景象!彼时,我那贫瘠的家乡,顿时成为了我心目中的美好。
黎家湾,等我,等我荣归故里!等我回来送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