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东风一梦遥》涂中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望君惜和月尘心并肩立在精雕细琢的莲池前，一个丰神俊秀、笑语晏晏，一个飘飘若飞、顾盼生辉，倒真是一对让见者赏心悦目的璧人儿。
　　楚初墨坐在苍翠繁茂的合欢树上，将底下的人与景一览无余。
　　对于下面的两人，他不能说毫无感觉，说不真切的熟悉感总是萦绕在心头，尤其是每次看到望君惜那双闪着银辉的深蓝眸子，都会让他有一种恍然朦胧的晕彻迷茫，似乎能听到脑海里有什么飞旋而过，待想捕捉却只能追到一闪而逝的尾巴，记忆依旧保留着空白缺页。
　　注视着覆住水面的铺张绿叶，当中已几乎半开的或红或白的芙蕖花朵在天然托盘上静静吐纳着生命的气息。沉静的空气里飘荡着轻浅的菏香，不知何时又掺进了低低的婉转歌声：
　　“为爱莲房都一柄，双苞双蕊双红影。雨势断来风色定。秋水静，仙郎彩女临鸾影。
　　妾有华容君不省，花无恩爱犹相并。花却有情人薄幸。心耿耿，因花又染相思病。”
　　这首曲子楚初墨很熟悉，三年来他经常听多玲珑的母亲，一个为情所困所苦的女子在午夜时分徘徊而歌，那凄凉哀婉的声音在冷清如水的夜色里呜呜咽咽着，丝般缠绵着融于虚空，空余说不清道不明却令闻者动容的凄绝情思摇晃在氤氲朝露间……
　　这本是哀叹女子遇人不淑情难自已的愁绝曲儿，此刻由这个颜容妖娆的男子低低唱来，却比起那女儿娇柔又要多出几许沧桑后的了然与开阔，少了些愁困无解。
　　曲音尚在花间缭绕，那低头倾听的白衣男子抬眸看向枝叶盖住小半截莲池的大树，似笑非笑的表情夹着几分调侃：
　　“二哥，尘哥哥的曲儿可还入得你耳？隔着这些枝枝叶叶的想必听不真切吧？”
　　翻身跳下，楚初墨立在池边的白玉镂刻栏杆前，有些不好意思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
　　“在下并非有意偷听，若有冒犯处，还请侯爷与叶大人见谅。”
　　“无妨，本是叶某与惜儿后来，打扰了太子殿下才是。”
　　月尘心淡淡笑着行礼回道，言语颇为谦恭。
　　听得那声“太子殿下”，楚初墨侧眸看向莲池，不着痕迹地掩去了眼里一瞬的茫然与抗拒，唇边维持着一缕温和的笑意，声音有些游移不定地飘荡，个中语气却是不容忽视的坚定：
　　“叶大人，楚某暂时还未曾想起「望君临」的记忆，所以这个「太子」的身份，请恕楚某不能接受。如果可以，希望能让在下恢复以前的生活。”
　　“以前的生活？这就是你以前的生活——大燕的太子殿下，未来将君临天下的天命神子。二哥，「楚初墨」不过是你无聊之余的消遣身份罢了，你还没玩够么？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都这么玩下去？你想我可还不愿替你扛着这个摊子！或者，你愿意大燕毁在我手里？我是不介意啦，不过——”
　　“惜儿！”
　　言辞锋利的话语被低声呵斥住，大燕年轻的监国侯不以为然地停口，亮丽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几米开外偏头看着水中花的男子身上，看到对方不经意的无心散漫与微皱的表情，本来还轻盈的眼波慢慢沉淀出凝重的不悦与气恼，舒展的柳叶斜眉亦紧出一道褶皱。不过另外的两人并没有察觉——楚初墨的注意力表面至少看似放在了池中的风景，而月尘心则正仔细观察着神情淡漠心思飘渺的前者，斟酌着用词谴句的劝说对方。
　　“名字并不能代表什么，不管您是否记得「望君临」，您是大燕的太子殿下这一事实是毋庸质疑的。即便您永远都只是「楚初墨」，也绝对不能抛弃自己的责任——何况，不管是哪一个，您都只是一个个体而已，本质依旧，也容不得您无视自己应遵从的天命。”
　　“……天命？那是什么东西，自己的命运岂能被不存在的虚空意志掌控？再说了，监国侯不是把大燕治理得很好，何必还找一个太子回来！”
　　漫不经心的说着分不清真假的话语，楚初墨注视着一池花叶的黑瞳有着点点跃动的火焰，昭示其内里一丝半缕的真心实意。
　　“哼，那是因为这算还二哥你的人情，所以我才乖乖的当个什么监国侯。不过三年也差不多了，我可不打算一辈子这么下去！自己的东西自己照管。”
　　自己照管？
　　楚初墨在心底冷冷地笑了。
　　他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半个月下来也多少清楚如今朝中的局势，几乎所有有些分量在议事中能发上言的大臣都是监国侯的人，基于朝廷三年前的人员变动，新秀取代了老臣，知道太子「望君临」的，充其量只是从字里行间、从一些杂谈逸闻里略有耳闻过这么一个存在，权不过一个浅淡的影子罢了。现在就这样将他推到这些朝臣跟前，说是那个啥朱雀神子、将继大统的太子，若他是那些个由望君惜一手提拔重用的大臣，也不见得会心悦臣服，更遑论望君惜这个监国侯当得十分称职。与其当个傀儡，他宁愿继续做他的杀手，至少自由自在，无须任人摆布无自我意志。
　　“我不觉得这个天下是自己的东西，也没任何兴趣去照管一个不感兴趣的东西。”
　　回头迎上那双美丽神秘的银蓝凤瞳，楚初墨神色萧清漠然，冷淡决绝的语气里是不移的无谓肯定，深远的黑色眼瞳中却流泻出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痛楚不豫。
　　“在下的答案已经给出来了，你们接受与否都无关在下。若仍然坚持你们的做法，就莫怪在下也采取自己的方法。”
　　“二哥，你以为现在的你有和我游戏的筹码么？别以为我敬你为兄就能跟我谈条件，我从来不喜欢看不清局势的人……不要逼我用最不想用的手段。”
　　顿了一下，望君惜眼神严酷如冰冷秋雨笼罩在这方世界，远处的男子却只是微抿了抿唇，不置可否的回了个没什么诚意的轻笑，挑衅味十足。
　　月尘心忧虑的看着两人，苍白的肤色在因乌云掩映而显得灰白沉闷的天空下更觉病容，湖青色的双眼藏在长翘的睫毛下，看不真切当中的具体神情。
　　楚初墨收回视线时不意对上了那双隐在黑睫后的媚惑眸子，相对几秒，他有些讶异的看到了当中的忧伤悲凉，似乎是无声地谴责又似乎是祥和的怜悯。
　　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楚初墨不想深究突然紊乱的心跳与隐隐作疼的神经——他不习惯被人怜悯，但内心里却有低微的声音在诉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言语，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蔓延至全身各处，然后就是席卷所有感官的疲惫，眼前一黑，一直勉力维持的挺直身影毫无预警地朝前栽去，只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模糊的意识里鲜明穿梭回响：
　　“你太累了，休息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