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茫记》西比尔姑娘

8、我怕我没有机会 二

　　回来的路上给小夕发消息，小夕说自己出门吃水席去了，岳茫直接找到老板娘，放大小夕的自拍，指着她背后的一个涂鸦，问：“这个图案，什么时候画上去的？”老板娘端着一碗中药被岳茫拦住，莫名其妙，觉得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

　　“这我哪儿记得啊，我们这客栈多少年了啊。只要是客人就能给墙上乱涂乱画……”看岳茫脸色，补一句，“这画的啥呀？”

　　岳茫没说话，直接走到一楼拐角处推开女生床位房。

　　老板娘在背后一叠声叫：“哎哎哎，你干吗？”

　　房间里一个女孩，穿着睡衣躺在下铺玩手机，大腿整个露在外面。门被推开，姑娘一抬眼看到一个男人走进来，第一反应掀起被子钻进去，正要好好理论，发现这男人根本没注意到她。

　　气氛有点古怪，老板娘安顿好手里的中药追进来，看见女房客裹着被子站在岳茫身后，顺着他的眼睛在看墙壁。房间里安静得很，她跟女房客对视一眼，不自觉噤声，也顺着看过去。

　　三双眼盯着小夕的床位，老板娘跟房客眼神交流，示意她看床头那个图案。

　　一个简笔画，女房客忽然说：“这是十相自在里的‘玛’字，表欲届。”岳茫转头看她，她不大好意思：“以防你不知道……”

　　岳茫拍了照，对女房客跟老板娘道了歉道了谢，回屋子后再没出来。夜晚青旅吧台音乐不停，闹到很晚。他一夜没能合眼，床位房里呼噜声此起彼伏，天没亮他就下楼，坐在吧台沙发上闭着眼揉着太阳穴。救护车鸣笛声呼啸而过，岳茫睁眼。

　　脚步声匆匆，救护人员的身影消失在后院。过了不到十分钟，脚步声又凌乱着靠近门口。

　　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孩子送救护人员出门，岳茫站起身，女孩子倚在门口，躬着身子，抓着胸口。

　　这是吧台的服务生和调酒师，叫小菲。这里出了什么事了。

　　小菲的身体缓缓向下滑去，岳茫快步走过去扶住。眼泪在面孔上簌簌落下，她的脸，冰川崩裂一样。可是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眼泪在脸上冲出沟渠，滑进女孩子的短发里。在沙发躺了两分钟，小菲睁开眼，抬手一把抹掉眼泪，低低说了声对不起，她站起来，蹒跚着走向后院。

　　赶早班机的几个房客等得不耐烦，客房服务的女孩红着眼出来给他们办理离店。

　　半小时之后几个人推门走进，晨曦初现。新的一天露出头角，有人的时间终止了。

　　救护车没有带走任何人，这是不需要了。

　　后院里出现对话声，岳茫想起老板娘，发根藏着一茬白，没有任何化妆，脸部肌肉松松的，笑中带着倦。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接近嚎哭。

　　“你们来干什么？”

　　“禾禾在睡觉别打扰她。”

　　“禾禾病了这么长时间你一次都没来看过，这会儿来了。”

　　“禾禾明明已经在好转了，医生都说她快好了。打110，有人杀了禾禾！”

　　“禾禾回来。”

　　“禾禾回来。”

　　“禾禾回来。”

　　打了镇定剂，没有用，她一直在叫喊，忽然眼睛一睁，狠狠推一把搀着她的小菲，“还不去煮药？”

　　矮胖男人扶了一把小菲，伸手把老板娘抱在怀里，说没事了，没事了……溃散的只有少数人，总有人可以打起精神来。

　　小菲一直忙前忙后，照顾几乎崩溃的老板娘。直到他们把禾禾的尸体带去殡仪馆，老板娘终于睡了，她才回到客栈前台。很多人想打探出了什么事，她只说了，禾禾，老板娘的女儿，胰腺癌，昨晚去世了。众人一阵唏嘘，也有人掉了几滴泪。

　　小夕起床后才知道这事，愣了好一会儿，给岳茫发消息：“你在哪儿？”岳茫在二楼的公共区域，她走过来坐在他旁边问说昨天找她什么事。岳茫说已经没事了。小夕“哦”一声，又问：“老板娘姑娘没了，你知道吗？”

　　岳茫说“嗯”。

　　小夕挺难受的，叹气，说：“其实我昨天看到那女孩了，瘦得啊，特别吓人。我看了一眼就知道，根本她自己都不想活下去了。但她是老板娘独生女，生了病之后老板娘得了抑郁，又离了婚。许姐昨天跟我说，她什么都没了，就只剩下女儿了，马上就要把客栈盘出去了。这太吵了，她没办法让女儿静养。而且也没钱了，你知道他们说，从中产到无产，只要一场病。”

　　沉默一会儿，小夕又说：“我对面下铺那女生找我你的联系方式，你怎么勾搭她了？”

　　岳茫：“……”

　　楼下忽然吵闹，小夕跟岳茫去看。老板娘被人抱着，头发散乱，两手乱抓、两脚乱踢，挣扎着去够门把手。

　　“许姐，许姐，禾禾不想看到你这样！”小菲拼死抱着她。几个房客站在旁边不知所措，也不敢劝。

　　许姐四肢乱动，在小菲身上打了很多下，她说：“禾禾她死了，被人害死了！我要去报警！昨天还好好的，昨天还好好的……不不不，她没死，你们把她带哪里去了？还给我！把禾禾还给我！”

　　身边小夕发出一声啜泣，岳茫转头，她擦了擦眼，说：“有时候就是这样，前一天还好好地，后一天就要进ICU……”小夕忽然抬头，“岳茫，许姐一直跟禾禾睡，她要是发病，照理说她是不会不知道的。癌症病人疼起来，那个阵势，不可能叫不醒许姐。”

　　岳茫知道小夕的意思，患癌的人没可能在睡梦中无声息地死去，除非她被注射了杜冷丁或吗啡，且过量。但是许姐已经照顾她一年，不可能会打过量。

　　禾禾的房间门敞着，病人身上那种沉闷的死亡的气味依浓重。轮椅，注射器，吊瓶，中药碗，房间被药物和治疗仪器填满，唯一可以看出这是女孩子卧房的是床头一排的言情小说，还有一个粉色的笔记本。

　　这房间不知道许姐还要多久才能够踏进来。这一切，这所有，属于那个女孩子的，怎么就突然成了遗物呢？

　　日记本扉页写：“遗书。”

　　一整本的遗书，女孩子交代：粉色带花的裙子给表妹，一整套言情小说给表姐，迪士尼限量版的史迪奇手办送给老跟她打架的表弟。初三的英文笔记烧给她，她决定死了也要自我提升，做一个有文化的鬼。

　　“妈妈，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但我想要一个弟弟或是妹妹，这样我小时候的脚链就有人接盘了。妈妈，再见。妈妈，我永远爱你。妈妈，你要幸福。”

　　这是最后的遗言了，工整的字迹将永远停留在昨夜。

　　岳茫知道问题在哪里了。禾禾患病末期，不可能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那样的死法，接近安乐死了。如果真的是他杀，会是谁？

　　吧台的前台小菲，清晨她那样哭泣，不是心疼许姐的哭法，是痛失的哭法。如果她因为失去了禾禾而那样崩溃，那么她们是不是曾经亲密？那么为什么，禾禾的日记本里，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小菲？

　　禾禾的火化在第二天，无论许姐如何挣扎，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女儿已经死去了。她一天内从躁期跌到郁期。傍晚关了门，谁都不见。她离了婚的丈夫找了个朋友帮忙打理客栈。

　　小菲从许姐房间出来，满脸疲倦。到这时她才终于有空走到吧台，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起来。

　　岳茫坐在吧台的高凳上抽烟，旁边放着外卖的烤串和啤酒，他问小菲，有时间一块吃点东西吗？小菲一整天滴水未进，带岳茫到餐厅。餐厅在院子一层，今天兵荒马乱，厨师临时休息，所以空无一人。

　　小菲咬着肉串，一言不发。

　　“老板娘怎么样了？”岳茫问。

　　“睡了，我一直说是她太执念。伤人伤己。”

　　“你跟禾禾认识很久了？”

　　“我来这三年了。”

　　岳茫举起啤酒跟她轻轻碰了下，说节哀。小菲摇了摇头，苦笑。这些事，真的跟所有的痛苦一样，不足为外人道。

　　小夕悄悄地出房门，穿过小院，蹑手蹑脚走到餐厅外，耳朵贴在门上，侧耳听里面的对话。心想小菲看起来是那种酷女孩，谁都不会轻易招惹的那种。但是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许姐打，也是不容易。

　　餐厅里的对话时断时续。岳茫的声音非常低沉，隔着墙几乎难以辨别。——“累了吗？”小夕冷哼一声，对我怎么就没有这种温柔语气。——“太累了。”——“那睡一会儿吧……”小夕眼一瞪，岳茫要干嘛？

　　他还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过柔和，几乎像摇篮曲。然后里面一阵沉寂，小夕皱起眉，忽然又听到岳茫的声音：“你在哪？”

　　“病房。”

　　“谁的病房？”

　　“禾禾。”

　　“她在做什么？”

　　“刚手术完，护士给打吗啡。她好疼，疼得看不出人形了。”

　　“打针的是你还是护士？你也帮她打过针，对吗？”

　　“是啊。”

　　“禾禾是你杀的？”

　　小夕眼睛张大，怎么可能！

　　一声笑，小菲睁开眼，跟岳茫对视，瞳孔无比幽深。她嘴角提了提，说：“没有。”伸手拿过岳茫放在桌子上的烟盒，点了烟吸一口，说：“在来西毫之前，我在三甲医院当过五年的心理医生。岳先生，我不受催眠。”

　　当晚小夕在她的微博发了这个案件的长微博。她把岳茫的破案当做虚构故事发表，她写：“这一次的谋杀，是我从没想过的一种。”

　　杀人的人，是为了给被杀的人解脱。小菲搞到吗啡，压缩，代替了原本的剂量。这是小菲跟禾禾商量好的。禾禾太疼了，没有办法再为母亲活下去了。禾禾想，她不能让母亲倾家荡产，还什么都抓不住。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抓住。

　　所以她安乐死去，母亲保留住剩下的财产。往后余生，靠着求生的本能活下去。求生的机制会启动，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恢复生长。

　　小菲答应帮助禾禾。禾禾跟许姐，都不用继续疼下去了。

　　夜晚入睡前禾禾对母亲笑了，说晚安妈妈。再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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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案子太伤了。
短时间内不约岳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