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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谁动了我的孩子 一 ...

  •   M在跟朋友介绍卫生巾,说有一种晚上睡觉都不用担心的大尾翼,超长。柯梦听到之后迅速从下铺床翻下来,趿着拖鞋打开宿舍公用铁柜子中她的那一格。

      她把长长一包卫生巾拿在手里,问:“是这种吗?”语气里外的兴奋无需探测,是她少有的莽撞,为终于跟这些家境殷实的同学们有了共同点。

      M一向会做人,但依旧遮掩不住尴尬,她浮起还没来得及训练到无懈可击的不忍心戳穿之礼貌微笑说:“哦不是的……”

      M的名字不记得了,但是那个粗糙的笑总还在心头,时不时跳出来一下子。柯梦后来当然知道了,M她们那时候都用七度空间,她的杂牌卫生巾的廉价是从外包装就开始露出马脚的。

      后来高三她搬出宿舍去住,母亲跟她互相撕咬,压力在彼此身上你来我往地冲撞,球踢来踢去,接球的人还不就是彼此,最后球越滚越大,一直到终于毕业,母亲说考不上如果复读她不可能再来伴读。

      柯梦考完高考第一个晚上无眠,看了整晚的《少年包青天》。她原本是冲刺浙大一流的大学,后来考了一所普通重点985。

      她心里有一小块荒芜的地方,种着一团不可一世的骄傲。是火太旺导致的寸草不生,焚人焚己。

      很小的时候她们攒钱买指甲油,一起去了街上,各攒好两块钱。女友看到摆置在小桌子上大排精美的小方瓶伶俐蹲下拿起,她一把拉住小女友,悄悄说:“那个很贵,不是两块那种。”

      她记得两块是小圆瓶,小方瓶要五块。后来她们没问价格也没找到小圆瓶,两块钱另外怎么花掉了。

      柯梦说:“我的一生,好像比别人多很多的细节。”她招待朋友喝茶,在她的小店里,时间都已经跳到了2018年,她27了。

      茶桌对面坐着岳茫跟小夕,小夕第二次来理苍市,依旧当旅游。她当然还是在岳茫之前就到了,等在古城的春夏秋冬青旅。

      柯梦的咖啡馆开在古城下段一条南北向的大路上,人流被网红路大量剥走,但又也不会太过冷清。

      夜晚柯梦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单招待岳茫。小夕是之后进来的,逛得腿软,买了一兜用不上的旅行必买,吃得胃凸,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两只麻花,问岳茫吃不吃。

      岳茫不吃,小夕就丢垃圾桶,小麻花是硬塞到她手里的。

      他们寡寡地聊着天,门外有一颗大树,沙沙作响,树叶散发浓郁的甜,风一吹就流进来。

      茶桌大极,泛着古代权贵的冷光,有一种肃穆之意。

      紫砂滚水壶,干泡炉,茶洗,通透似玉的白瓷公道杯,小茶碗。

      柯梦坐在茶桌对面的暗红木椅上,泡十年老白茶给他们,抓了满手的优雅。小夕喝着似红茶,泛泛问了一些礼貌性问题,自觉跟老朽无话可聊,悄悄开始玩手机。

      柯梦穿一件月白长袍,脖子上挂着佛珠,袖口挽起露一段腕子,金黄色的链子细细的,截在那里。皓月和辉煌的感觉。

      皓月的是臂,辉煌的当然是金。

      她跟岳茫聊一些明乐的事。五年前明乐在理苍市停留近十天,每天断案结束之后携一身晦气找柯梦喝咖啡。柯梦是大学毕业就来开店,那时候还正欠债,却乐在其中,因为爱看侦探剧跟明乐很有话题。

      明乐离开理苍又去了好些地方,总还跟柯梦保持联络。但是后来就失踪,再后来岳茫从明乐的通讯记录里找到柯梦,这才第一次真正见面。

      岳茫比想象中年老一些,——如果他跟明乐一样大的话。那满头灰白发总让人觉得可疑,是不是他生来就比别人看起来老?这种老意会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现出端倪。

      小夕又跟岳茫是什么关系呢?看起来岳茫是无可奈何中有点“随你的便”的意思。

      小夕手机响了,“Baby you want pick me up……”音乐声里都有女孩子旋转跳跃嘬吻甩发的模样,明亮纯洁如烟火。小夕跟音乐声一样,是灯火通明的大都市的,绝对不属于暧昧的理苍。

      “我给你讲个案子吧。”柯梦忽然说。

      岳茫恍然回神,转头看了一眼站门口接电话的小夕,她弯腰挠了挠,直起身裙子被向上带起,昏黄灯光下看见白皙小腿上一团红肿,蚊子咬的。

      岳茫迅速转身问柯梦:“什么案子?”

      “你不是要查明乐的失踪案吗?我看你够不够格,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一些更深的内容。”柯梦倏地换上了挑剔神色,灯光染透了她的横眉竖目,像刚才的友好懒散都是为了此刻突然发难。

      岳茫没有一丝措手不及,只是略带疲倦地喝下一口茶,说:“说吧。”

      柯梦的眼睛忽然变得极端精明,她说:“我女儿,一个月前失踪了,一岁,才刚会摇摇晃晃地走路,周年那天抓阄,她抓了一本画册,然后她睡觉,我把她放进婴儿床里。那天有个客人订蛋糕,我到楼下做蛋糕,一个多小时之后回到楼上,她不见了。”

      “报警?当然第一时间报了警。店里义工女孩精神状况不是很好,我女儿失踪之后她比我更要崩溃,抱着画册面无人色。昨天她辞工,我把画册送给她。”

      “楼上跟楼下只有一个楼梯,窗户是开着的,但是要从二楼窗户爬入,角度刁钻,基本上可以排除。所以唯一上楼的路径一直被义工把守,她帮客人手冲咖啡,没有离开过吧台。很巧的是,就刚好那天,店里的监控机器人没开。打扫楼上卫生的阿姨是最后一个看到我女儿的人,她下楼结账离开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半,两点我发现她不见了。”

      “警察说四十八小时内孩子还没找见,那就是死了。店里所有的人,三个喝咖啡的客人,一个义工,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全都在漫长的审讯中被排除了嫌疑。”

      “其实不是没人怀疑我。我有布置现场的整套能力,我知道我的指纹到处飞也不会引起任何猜测,我曾跟人抱怨如果没有女儿我会过得更自由一些。那么,岳茫,我曾为了这个小生命牺牲了我的自由,是不是我在及时止损了?是不是我用她换回了我的自由,是不是我杀死了我的女儿,埋在了外头花圃里?她的小手在最后的时刻还紧紧握着我的一根手指。我从自己日常吃的安眠药刮下一层粉混进她的牛奶里——哦顺便说一下这灵感来自爱丽丝·门罗《我母亲的梦》,所以她不哭,只是钝钝地喊妈妈,小身体不断发出柔软的抽动,她是我鲁莽的结果,是我的造物,我有权利结束她的生命。我有权利结束她,为我的年少莽撞付出最后一笔代价。”

      柯梦的无懈可击终于在话语中出现裂缝,岳茫看着她,眼白上血丝遍布,黑眼圈像一大块淤青,抬起茶壶的手轻微发抖且停不下来。

      被拉紧的空气中似乎有万千弦动。

      “岳柯南,你怎么走哪儿哪儿倒霉啊?”小夕已经坐回来听了一会儿了,她知道自己的同情安慰对柯梦没有半点用,也根本不相信是柯梦杀死了自己的女儿,试图将紧张的气氛拉松。

      岳茫想,她真的是什么都不怕啊。

      柯梦注视虚空微微一笑:“我女儿的丢失在理苍引起轩然大波。在那之前几个月,恰好下关附近一个村子发生了一起盗婴事件,小孩子在被偷走两小时后死了。我这一生注定是要被瞩目的,我希望所有人的眼球粘在我身上,我要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讨论。你看,这些就是我的心理需求,就是我的犯罪动机。”

      “存在先于本质。”岳茫忽然说。

      柯梦整个一凌。

      “你是你的自由,不多也不少。”岳茫扬了扬下巴,指向柯梦背后的书架,《存在与虚无》、《第二性》、《存在主义咖啡馆》。

      柯梦的阅读品味,不是大彻大悟的,是本质之前,先行探讨存在的,是实用的,疗伤的,功利主义的。

      柯梦惨然一笑:“你说得对。我从没觉得她是负担。那关于小孩是不是在局限我们自由的讨论是一个命题,我追求的自由,不是所谓的‘不羁放纵’,而是创造。做蛋糕是创造,煮咖啡是创造,写侦探小说也是创造。婴儿是当中最神奇的创造。我没杀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我感应不到她的能量。岳茫,帮帮我。”

      柯梦说着转身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个巨大的本子。

      岳茫看着眼前的本子:时间线,房间布局图,每一个证人的证词逐字逐句,柯梦的推理,还有她的一切假设。假设了自己的动机、手段、内心活动。

      厚厚整本的字和图。

      她除了假设是自己亲手杀死女儿之外,没有锁定任何的犯罪嫌疑人。岳茫一瞬间知道柯梦的症结所在了。

      她在自责,自责是她没能照看好女儿,所以她认为自己是这起案件当中唯一的凶手,从潜意识到前意识到意识,她都是唯一的凶手。

      原本她有机会从这些零星的线索里发现真正的罪人的。

      忽然醍醐灌顶,岳茫知道他错在哪里了。他在找明乐的过程之中,一直在用他的视角看一切,选错了视角,失之千里。

      他们应该旁观,应该以上帝的角度去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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