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茫记》西比尔姑娘

7、我怕我没有机会 一

　　“我常常想，人会为了什么而杀人？利益，嫉妒，爱情，复仇。说到底，都是欲望。会有人杀人，无欲无求吗？”

　　“这一次的谋杀，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一种。”

　　***

　　火车抵达西毫，岳茫背着大包穿过拥挤人群。不断有灰扑扑的当地中年人围上来问要不要住宿，去不去龙门……他一言不发，走向公交车站。

　　明乐来西毫那时候正好是四月，赶上一场盛大的牡丹花会。西毫的旺季。查案间隙明乐请师父在花海里拍照片。她师父匆匆按下快门，表示不耐烦。明乐也不敢再挑，就把这张她挤在人群里表情都没来得及管理、背景几乎看不到花的照片发给岳茫，说：“师父今天心情特别差，我早就跟你说不止女人会有姨妈期，你看我师父。”

　　非常普通的游客照，明乐穿着冲锋衣，两侧满是拍照的人，前景里还有大堆人的胳膊腿身子，很难看出这是在拍明乐。后来这照片岳茫看了不下千遍，甚至无数次根据照片里的部分肢体猜测他们的身份、职业、属地。

　　公交人满，岳茫被挤在中央完全动弹不得。他紧握车顶拉环，车窗外古今兴废一晃而过。这是一座古老的都城，最早世袭王朝夏定都的地方，国家的中央位置。道路宽阔，古时曾经非常昌盛过。现在是三线城市，与其他同级别城市没有太多不同。

　　岳茫左侧有人在讨论西毫最近的一个大新闻。“才二十来岁的独生女，出个这事。这话不好听，但要我说，还真不如直接撞没了，留着个高位截肢，以后一家子还能有好日子吗？”

　　“是啊。你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了？闹个分手吵个架就要开车撞女朋友，以前那有过这事啊。”

　　“哎，冲昏头了吧。那撞人的是我前同事小区院子里一家人的亲戚，我听说是交往期间那男孩给女的花了不少钱，又是女的提分手，男的就找她要钱。那女的怎么可能给？说送的时候也不是她求着要的，而且这么些年来她的时间也宝贵得很，不找男的要钱不错了，一分钱都不可能给。”

　　“这么回事啊，要我说……”

　　聊聊几句闲言碎语，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一生的故事就讲完了。

　　下公交就是青旅，岳茫进门，几个人在办入住。他稍等了会儿，青旅两只猫悄然从他脚下踏步而过，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到了岳茫，他掏了身份证递过去之后又把钱包端到老板娘眼前，问：“见过她吗？”老板娘抬头，略诧异，心不在焉看一眼他钱包里的小相，她笑说：“真眼熟，什么时候来的？”

　　岳茫沉吟了一下，说：“五年前。”

　　手里活不停，老伴娘一下笑了，声音里立刻带上一点娇俏的埋怨：“你当我是黄蓉啊，这么久了怎么会记得哦。你看我这客人有多少……哎，晚上吃不吃水席？”

　　岳茫当下知道这老板娘是不想招惹他的事，摇摇头收起钱包。

　　“吃吃吃！”

　　清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小夕斜窜出来，扑到前台。

　　“你好啊，请问有预定吗？”

　　“没预定，有房吗？”小夕是跟着岳茫来的，想着淡季应该不用订。岳茫的笔记本上，这家青旅是第三站。她庆幸岳茫当时记录的是一家一家旅馆，要是只有大地方，她绝对跟丢。火车站被岳茫甩开之后小夕不慌不忙吃了午饭，又叫了车到青旅。

　　“没定啊……只剩一个床位了，你住吗？”老板娘打量小夕，这不是住床位的主。

　　小夕满口答应，“住！”

　　岳茫上楼前听到她们对话的尾声。“怎么过来的？”“叫顺风车啊。”“现在一个人还敢叫车，妹子，你是吃了豹子胆吗？……你要拼水席啊？”

　　只有一个男生在上铺躺着玩游戏，其他人都不在。男孩翘着腿，根本没注意到岳茫。岳茫放了包清理床铺，一会儿听到叫，“哎大叔，来旅游啊？”

　　岳茫转头，男孩的话一口噎回去了，“大，大哥，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他缩了缩头，一脸尴尬，食指中指并拢在额头比了个敬礼姿势。

　　岳茫礼貌笑笑，没说话。在这男孩第三次试图跟岳茫对话，而岳茫每一次都用两个字回答问题后，他瘪瘪嘴，躺回床上继续打游戏了。

　　岳茫心想：大学生，洛阳本地学校，大二，成绩游离在挂与不挂边缘，单身，北方人。

　　大学生不好好在学校学习，来青旅蹭什么空调。

　　上铺男孩打开电脑开始跟队友开黑之后，岳茫在声声“我操”中出了门。青旅有个小院子，岳茫从中穿过。花草繁盛，两只猫在猫爬垫上卧着睡觉。老板娘坐在椅子上跟小夕聊天，太阳从棚顶玻璃晒下来，两个人说话声音细细碎碎的，融化在阳光里了一样。

　　老板娘看到岳茫，扬了扬下巴招呼。

　　小夕扭头见是岳茫，“诶”一声，问：“岳老师，晚上吃不吃水席？客栈里可以拼……”岳茫摇头，不吃。

　　“那你去哪儿？”

　　岳茫眼皮轻轻一掀，墨黑眼珠钉在小夕身上一秒。小夕一顿，岳茫垂下眼，说：“出去。”

　　老板娘适时拿起了手机，小夕追着岳茫到门口，“岳老师岳老师，我有话要说！”

　　岳茫不停步，小夕赶在他身后，忙不迭地说：“你加我微信吧好吗？”

　　“你看，咱们好歹算是搭过档了，你就不能友好一点吗？快，给我扫下二维码，不然晚上我就跟客栈的小伙伴们传颂你的传奇故事……”

　　岳茫脚步倏地止了，怎么会有人脸皮这样厚？但他从不出口伤人，只盯着小夕看，小夕被看得不自在，垂下眼。岳茫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察觉那些犯罪，那是一种感应。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感应？”

　　语气阴森又冰冷。

　　小夕抬头，噗嗤笑了，“大哥，真的坏人是不会说出来的好吗？”

　　“……”

　　加了微信，小夕心满意足地回了客栈，老板娘在前台忙，后院里一个年轻女孩推着一只轮椅出来，小夕侧身让开，瞥向轮椅。毛骨悚然。

　　一个闭目的女孩子躺在轮椅中，光头，全身瘦得只剩一身骨架子，皮肤好像覆着一层浅黄的薄膜，看起来十分诡异。

　　小夕打了个哆嗦，勉强朝推轮椅的女孩笑了笑。她是吧台的服务生，小夕刚才去要水杯的时候见过了。

　　女孩子回应着笑了下，似乎对小夕这样的反应司空见惯，笑容里带着一点宽恕的意味。

　　回到床位房，小夕很快打听清楚了。轮椅上坐着的是老板娘的女儿，十六七岁，胰腺癌。

　　她一时想到了自己母亲，ICU进到最后，来的人越来越少。真正死去那一天，只有她、哥哥和父亲陪伴在身侧，没有说上一句话。那时候小夕就知道了，死亡跟电视剧里演得完全不同，真正的死亡是一张病危通知单走向另一张，是从寸寸鲜活走向腐朽，是穿过消毒水的大雨看见彩虹色的药丸。

　　岳茫走在隋唐遗址公园里，到处都像明乐拍照片的那地方。没有花，只有绿叶，生机勃勃，一阵虚无的徒劳感汹涌袭来，他找到垃圾桶，点了一支烟。

　　太乱了，什么都乱。绿色植物丛生乱，地上的纸屑乱，日光闹哄哄地乱。在这样的混乱中他无法抽出任何线索。

　　五年前他刚入研究所，明乐外勤。忽然她断了消息，说了在边境信号不好，但他直觉有事，无论如何无法安心工作。失去联络两天后支队的人就找过来了，说明乐和负责办案的老警察双双失踪。岳茫无论如何要跟到边境去，第一次看到明乐查的案子中的受害者。

　　显而易见的连环杀手，流窜作案，在明乐走过的所有地方留下了一具尸体。从第一起到最后一起案件，凶手没有任何改变，连环杀手那些所谓的犯罪手段进步、犯罪间隔缩短、受害者拥有某些共性这一些本该有的特征全都没有出现。除了犯罪标识，让他们确定这是连环杀手。

　　死者死法各异，有人是被下毒，有人死于塑料袋套头窒息，有人落水，多数没有外伤，除了唯一的一个被钝器所伤。他们的手腕处都被刺青了同一个抽象的图案，这是犯罪标记。

　　支队的人一直叫岳茫等，他签了保密协议，不能够告诉任何人明乐是为什么失踪，也没有过问的权利。犯罪与明乐和师父的失踪一起停止了。没有新的拥有刺青的尸首出现。此案仿佛从未发生，他们拥有的只是十具死在不同年份、没有丝毫相似处的尸体。

　　等了五年，支队换了队长，不再与他联系。新的案子层出不穷，没有人再有精力投在这个不可能有回响的陈年旧案。这世界上随时有人在死亡，随时有人等着被解救，永远有人在等答案。但有些人的答案，永远都等不到了。这时代飞驰得太快了，没有人心里搁得住别人的死亡那么久。在别人看来，明乐的死好像沧海桑田扬尘变大海了，在岳茫心里，日复一日的凌迟。

　　他清楚这是多么徒劳。扎奈探监时，卓玛说她见过明乐且记得她，然后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她说有些人的罪恶将永远埋藏。再一次去找卓玛，她已经被执行了死刑，速度之快，岳茫知道是被操纵过了。

　　即便卓玛真的知道什么，他也永远不会得知了。

　　蜉蝣岛的老板和老板娘不记得明乐，但是托关系让岳茫去警局问了。岳茫看了死在岛上那人的案卷，一个普通渔民，大家当他喝醉酒猝死，直接埋了。下葬的时候警局一个亲戚看到他手腕上的刺青，才发觉不对来，叫家人报了案，家属不同意验尸，什么都没查出来，后来不了了之。

　　西毫永乐支队的警察直接把岳茫赶出来了，还骂骂咧咧，当这是菜市场啊。

　　岳茫一无所获，在公园里缓缓抽着烟。不想让自己被徒劳感淹没，他拿出手机，翻了下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小夕的，配了几张客栈的照片和自拍，文案是：“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

　　岳茫的心“咯噔”一下，他放大小夕的自拍照，看清楚了，转身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