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茫记》西比尔姑娘

5、窥 二

　　岳茫没睡，听见响声迅速爬起来。推开房门，瞥见一个身影从楼道里闪过，下楼去了。他敲开小夕的门，问说：“没事吧？”

　　小夕胸膛起伏，喉头干涩，岳老师，刚，刚是你站我门口吗？

　　岳茫摇头，转身下楼，小夕跟在他身后。铁门咣当咣当，小夕狐疑地看向岳茫，问：“不是就我听得见吧？”

　　岳茫做噤声手势，拦小夕叫她停步。小夕看着岳茫的背影，肩膀倾斜，驼背，头发花白，像个被生活压的不得翻身的中年人。

　　棉布碎花睡裙，长长的两条腿。身体直愣愣地向前撞，撞到小旅馆的折叠铁门又折返，向岳茫走过来。脚上的粉色人字拖被她瘦长的脚掌踩着，擦着地板一步一步走。手里握着一把刀。

　　眼睛睁着，可是没有内容。小夕看清是可可，只觉得这情形太过诡异，立刻想到是梦游了。

　　“可可！”一声急促的叫，刻意压低了。岳茫看到可可的父母，老板和老板娘站在楼梯口，老板娘扑过来，揽着可可，指引着她进房间去了。

　　“梦游症要早点治疗。” 岳茫说。老板娘耷拉着头，一直在揪自己的衣角，房间闷热无比，老板不停地擦汗，听见岳茫这么说，他低下头抠着黄硬破裂的指甲壳，“治了两年了，没用。我们还坐飞机去了一趟北京，心理医生治了一个月，回来孩子还是老样子。”

　　“两年前开始的？”

　　“嗯。”

　　“出过什么事吗？”岳茫问。

　　一直教她画画的老师两年前突然过世，可可之后开始间歇性梦游。

　　小夕四下看，说：“这个门要锁好啊。”老板娘嗯，说今晚忘了。

　　“冒昧问一句，可可的老师，是怎么去世的？”走的时候岳茫问，小夕抬头看他。

　　“食物中毒吧，李三家离老师家近，说看见老师的儿女来过，说他是吃虾过敏。我们都知道老师不吃海鲜，没有人会卖老师的呀。”

　　老板眉头缩成困惑形状，想起老师，再想起可可，汗更多了。老板娘不住吁叹，好像这样心里就能舒服一些，起码能让她熬过这一时刻。至于下一时刻、明天、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小夕问岳茫，能不能治疗可可，他不是专家吗？岳茫摇头，可可年纪小，要探寻病因并不简单，而且有时候心理疾病与人的生长环境和境遇有关，日积月累，不一定可以找到那个点。专业的心理医生都没办法，他就更没办法了。

　　下午可可放学回来，小夕和岳茫去找她看画。可可笑，“当然好啊。小夕姐姐，要多多指点。”小夕点头：“没问题，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岳茫当下知道可可哪里怪了，她会笑也会说，可是像程序设定一样的，藏着点生硬和冰冷。转过头可可的笑容不见了，她有点怕岳茫，那眼睛太洞悉了。

　　她的画室在院子里，家里专门给她腾出来小木屋。屋子光线充足，墙上挂满了画作，四下摆着颜料盒，石膏像，静物。窗前的画架上是一副未完的作品。他们看画。少量的水彩风景画，多数都是抽象的油画作品，蓝色扭曲的山，山洞之中倒挂的色彩斑斓的蝙蝠。很多幅画里都有一只眼睛。

　　小夕沉吟：“可可，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三年级开始，老师说我有天分。”可可笑如铃响，“但现在的老师说我的画她看不懂，要我一定要听她的，照她的方法画。小夕姐姐，你看得懂吗？”小夕看着紫色长发女人，头发之上的眼睛，不适，强大的艺术力的磁场和漩涡，把人旋进绝唱里去。

　　她比可可大四岁，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完成这样饱含敏锐的痛苦的画作，“这眼睛，是你的标识吗？”

　　“对，我们老师说了几百次。我下一幅画里要是还有，就要被赶出画室了。但我没办法，有时候自己都还没有意识，画纸上就已经出现了。”

　　岳茫拿起一副画，上面画的是蜉蝣岛，海水碧蓝，草木葱郁，画里有阳光的气味。“这幅你什么时候画的？”“高一，你喜欢吗？我看看，以前的画很多都送人了，就剩下这一幅了。”可可蹲下去翻找，最后没有找到其他的更早的作品。

　　可可找画的时候，岳茫看到画架旁边一个木架子上摆着几盆铜钱草和碗莲，他轻轻掀开草叶，瞳孔猛然收缩。

　　岳茫离开小旅馆，走向街区。

　　“可可是不是不大对？”不是不大对，是已经大不对了。

　　隐藏在花叶之下的，是满满的蚊子尸体。所以梦游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刀，她是想要去伤害谁？

　　岳茫和小夕找到一直教可可画画的老师家，独院。住附近的李三定期打扫，老师的儿女付钱给他。李三说老师是十年前到蜉蝣岛来的，都说是有名的画家学问家，年轻时来过一次蜉蝣岛很喜欢，就来这里养老。

　　本来他是为了清净才来这里的，不大与人接触。后来岛上的父母不断拜访，他才答应教孩子们画画。有一些孩子能画，他还愿意每天抽出一小时单独辅导。出事那天才刚给可可辅导完，可可回家之后没多久，老师就食物中毒意外去世了。

　　李三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么些年了，倒没有人追究过老师吃了什么。

　　可惜了，这么一个老画家，无声无息地就走了。火化那天岛上很多人都去送他。李三晚饭时喝了点酒，话多。当即要带岳茫和小夕去老师的房子。“什么都没了，值钱的画啊，古董啊老师的儿女都拿走了，里面空荡荡的。本来要在这故居办什么美术馆，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办成。要我们早连房都卖掉了，不过有钱人也不在乎这一点。”

　　画室里积了灰，李三也不觉得自己失职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书房里高高的书架上还存放着一些图书，文学和绘画都有，书桌上摆着一个笔筒，里面插着两只钢笔。一个眼镜斜在桌子上，小夕拿起来，李三一屁股坐椅子上抢过去戴自己脸上，嚯！老花镜。

　　“牛逼，再牛逼有什么用？还不是个死……还不如我，快快活活，轻轻松松，一辈子就过去了……”

　　岳茫和小夕自己找到收藏室里去，四个巨大的架子挨着墙壁，一张很大的红木桌摆在中央，像是被围在中间的小岛。

　　“老师爱我的时候，我被放逐在无人岛上。我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很古老的书。老师说，收藏几百年的书画是他绝不可以不要的，像我一样。”

　　“我说，我也是老师的收藏吗？”

　　“老师说，就是拿梵高的画也不换。”

　　岳茫点了一根烟，坐到木桌前的椅子上去。打火机“咔哒”一响，李三倚在门口，夹着烟指向岳茫，“就死在那儿的。”

　　岳茫吐出一口烟，仰在椅子里看出去。这真是君临天下的感觉。

　　出门的时候李三满脸通红，不断嘀咕，“死前还在教马可可画画，人死了马可可一家人连一面都没露，赚钱赚疯了。啊？你说什么？得意门生？张晓天啊，都办画展了……他家啊？前村小卖部对面就是了。”

　　第二天到的时候张晓天在弹吉他，放下吉他问岳茫和小夕有何贵干。小夕立刻说：“我是个艺术类博主，到蜉蝣岛玩，住马可可家，听她说你是岛上画得最好的，想拜访一下，打扰了。”

　　“可可呢？”张晓天探身向后看。

　　“她今天上课，我们就自己来了，冒昧了。”

　　“不会，请坐。”

　　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儿进来倒了茶，“这位是？”小夕问。张晓天说:“我妹妹小叶，也是跟欧老师学画画的。”

　　岳茫瞥过小叶手腕，问：“欧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小叶坐在张晓天旁边，左手摩挲着右手腕，说：“认识他我才知道什么是画画。”

　　离开之后小夕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岳茫不看她，“你想有什么发现？”“那个欧老师，是不是跟可可梦游有关系？还有可可画都有一只眼睛，张小叶手腕上也纹了一只眼。”小夕说。

　　“你真是什么博主？”岳茫问。“真是啊，你看，我还发了博，给张晓天免费宣传了一下呢。”

　　“那你搜欧树人，看看什么结果。”

　　“就那些啊，那你想要什么结果？”

　　“丑闻，性丑闻。”

　　和岳茫离开张晓天的当天下午，小夕带着一个大学内部难得的绘画课视频给可可。他们坐在画室里看。一个年迈的女老师，讲课缓慢，一字一顿。可可结束一天的课程，十分疲倦，眼皮胶着。暮色渐渐盖了下来，岳茫的声音比讲课的老师还要低柔，他说：“这老奶奶说话好像摇篮，可可，你困了吗？”可可头沉如灌铅。“天黑了，是睡觉的时候了。听，已经过了十二点。”

　　岳茫的手表指针“滴答”“滴答”，可可低头看自己的手腕，胶质的表带，秒针抖动的一瞬间，可可入睡。

　　“可可，你在哪里？”岳茫轻轻地问。

　　“我去老师家里，今天要上课，单独补习。”可可脸上浮起那个岳茫见过的生硬的笑。

　　“我陪你去好吗？”

　　“每次我都是一个人去的。”

　　“那好，可是你记住我就在你旁边，只要你需要，叫我，我就会出现好吗？”可可必须要有安全感。

　　铃铛一样的笑声，“好呀。我今天要亲手做菜给老师，老师很累，他那么老了，要恢复体力就要吃很多。”

　　“老师，你在画什么？”

　　“画你。”可可看见画里的自己，十六世纪的油画风格，她歪身躺在沙发上，没有其他衣服，只一条白色小裤。纯白的，少女的。

　　“可是老师没有要我当模特。”

　　“要什么模特，你的样子早就住在我心里了，我睁开眼是你，闭上眼又是你。不需要看你就可以画你，你的身体已经进入了我的灵魂。”

　　一瞬间笑容甜美如奶酒，老掉牙的情话也是情话。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孔，慈祥的皱纹和老花镜，男人轻轻抚摸可可，十分满意。可可是杰作，他的话语更是杰作。

　　“那老师画完了吗？”

　　“还差最后一部分。”

　　倒数第二次看见老师，可可光着身子抱着书包靠着古籍藏架大声哭泣，“老师不是说爱我吗？”

　　“画呢？”面孔上的每一条皱纹忽然都燃烧起来，跳动起来。怒不可遏的战神。

　　“画的是我为什么我不能拿走？”可可喊。

　　“那是我的画，你不能随便拿走别人的东西。”

　　“可是你就随便拿走了我的初血！你就在我的内裤之上画了一只眼睛，我每天上课、睡觉、跑步、走路、坐着、站着，都感觉到你的眼睛！哪怕睡着一分钟都会梦到你！”

　　可可被打了巴掌，身体不住被掌掴。

　　“画给我！”老师的面孔扭曲了，扭转成了毕加索的女人。

　　“爱我为什么不可以把画给我？”

　　“你都十六了怎么还是这么蠢？没有人爱你，贱人，小贱人。把我的画还给我。”

　　可可傻掉了，疯掉了，聋掉了，哑掉了。

　　一年了，十五岁到十六岁。可可被老师折叠过来，折叠过去，一整年了。十五岁到十六岁。豆蔻年华。

　　老师说他多么爱她，老师说那一只眼睛就是他的爱。可现在他说，不是爱，是奸。可可抱着她的红书包，背后擦着藏书架站起来。第一次，老师就是说，里面有很多漂亮的书，你要不要一起来看？

　　教了可可近十年画画，不断靠近他的终点。先从握手开始，握着握着，就可以不经意抚过脸颊、手臂、还没发育的乳，小姑娘愕然，但是从未推开。渐渐地就安全了，安全就意味着终点不远了。

　　脱掉校服，没有胸垫的纯白乳罩，将她摆在藏书房中间的红木桌之岛屿上。可可回到家里的时候嗓子哑掉了。问她怎么回事？体育课当拉拉队。

　　可可后背被书架灼疼，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老师，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争吵。画在家里，我明天带给你可以吗？”

　　老师一瞬间就笑了，满脸褶皱像涟漪。老花镜后面一双慈祥的眼睛。

　　“这才是我的小宝儿。”他伸手搂住可可，可可不停的颤抖，终于推开他，说：“老师，我要回家了。”

　　最后一次见到老师。

　　画室里，可可被电击一样痉挛。小夕坐在旁边轻轻握着可可的手。小夕终于明白那些画作为什么是非人的，这痛苦就是非人的。

　　“最后一次见到老师，你做了什么？”岳茫的声音涅槃一样坚定。

　　“我带了便当给老师，把他的画还给他。他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教我画画，一个小时之后我离开他的家里。”

　　“可可，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做错事？”

　　可可的瞳孔在眼皮之下旋动，小夕皱眉，可可没有做错事。

　　可可说：“我不是想杀人的人。我不是天生就想拿着刀子捅死他的那种人。可是我杀了他。”

　　虾肉做了肉丸，他死了，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女孩子被他收藏了。

　　“可可，你没有做错事。虽然这是以暴制暴，但是这是你那时唯一的生途。没有任何人有立场责备你。你可以选择忘记，但是你选择了承担。你是了不起的女孩子。以后你会过得很好，他不在了，死亡了，没有了，不会再伤害到你，你安全了可可。你从此以后安全了。”

　　那时欧树人远走他乡不是因为蜉蝣岛适合养老，而是他丑闻不止，不断有女孩子在网络上发帖子实名举报他，可根扎在社会中的招牌终究屹立不倒。事情闹大是因为后来有一个女孩子疯掉，拿着一把尖刀冲进他的别墅里要杀他。

　　所以他来到小小的民风淳朴的小岛避难，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七座车后排，穿一身水草绿校服的女孩子。他深深吸口气，空气浸满湿润的青草香，那个饱满，那个清甜。他们说的没错，这真的是个好地方，适合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