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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窥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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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体摇晃,偶尔颠簸失重。岳茫坐在窗前看着海,摇曳起伏,茫茫无尽,眼前身后只有细细漾动的波纹。
天热得异常,船舱不通风,老式电风扇徒劳无功地转着。
岳茫被热气烘烤出神,书本摊在腿上。背后方座椅上的两个声音,恍恍惚惚,好像夏天明火前的空气被扭转。
你一言我一语谈了一路,一个声音尖利,带着南方的口音,泼辣。另一个声音脆脆的,像一颗苹果被咬开。一左一右,像宫廷剧里站在皇帝背后两个举扇子的女人。
……
“你来旅游的呀?”
“是。”
“去南山岛吗?”
“蜉蝣岛有什么好去了?”
……
“小姐姐,给你看看个东西,可好了。”
“这什么?”
“微信号,赶紧加上。你这样好看的小女孩最容易受男人骗,尤其还一个人旅游……我跟你说可好了……”
岳茫把腿上的书拿起来放进包里,捏起粘在腿上的速干裤抖了抖。忽然听到苹果脆倒吸一口气,“这写的什么?这他妈毒瘤啊!”
一路上跟苹果脆建立起来的良好路人友谊被批评偶像的锤子敲破了。南方口音非常生气,声音拔尖,大有冲破云霄之势:
“小姑娘怎么这么说话啊,人是为你好才让你看,你不领情也就算了,怎么能骂人呢?有毛病吧!”
“那我也为您好说一句,您的这位爱豆,简直是拖累人类文明进程的母蝗虫!”
南方口音打算奋起打人了,苹果脆麻利起身转个弯,叫,“岳茫!”岳茫一动不动看着窗外,苹果脆已经坐到了他旁边。后面打算揪人头发的利爪看见岳茫,慢慢收回去了,气哄哄的。还在咕哝,有毛病吧。
苹果脆讪讪地笑:“好巧啊。”
岳茫拿起背包坐到了对面。苹果脆一屁股挪到靠窗位置,看看海又看看岳茫,说:“岳老师,你这样不搭理人,不大礼貌。”
“比骂人母蝗虫还不礼貌?”
小夕急:“她真的是!不信你自己搜搜看,竟然还有那么多人追着看,脑子呢?!”
忌惮南方口音的利爪,愤怒的声音低低的。
岳茫轻笑,大概就是利用无知,迎合主流,说一些低俗、不优雅,自己都不信的人生信条罢了。这是个易于被堕落和混乱引起狂欢的时代,娱乐至死。这不过是管中窥见的豹皮之一斑而已。
小夕的眼睛里汪着很干净的气愤,但过些年这光芒就会不再纯粹。两粒如同水晶一样的眼睛。岳茫要过很久才会发现,其实是钻石,无坚不摧,光芒永驻。
小夕自己气了会儿,看了会儿手机。跑去小小的吧台买了两瓶橙汁,路过的时候翻了个白眼回应南方口音刀尖似的眼神。
浑身少女式的肉感,白手掌捏着玻璃瓶,在摇晃的船只上守护两汪橙汁,小心翼翼,眉头拧作一团。
“给你,太热了。”
岳茫不想要,看到她额头的汗,如临大敌的样子,像个步伐不稳的小孩,一晃神接过了冰橙汁。
到岸岳茫背起包就走,一会儿小夕的箱子咕噜噜跟了上来。下了船她直嚷热,打开一把黑色的遮阳伞,紫色花朵盛放在伞里。岳茫走路慢,耳朵受罪,听小夕叽叽喳喳说自己的梦。
她说刚梦到海面上飘着人们的脑子,人们无知无觉,不知道自己的脑仁丢失了,尚在歌舞升平。少部分人在拼命地捞。而她,撑着船蒿,身形优美地帮大家捞脑子……
岳茫事先定好的旅馆来接,小夕看到手写的接人牌子上岳茫的名字,声音戛然而止,挤上去笑起来,“老板,还有空房吗?”
“有有有,住店啊。来我帮你拿箱子。哎呦小姑娘箱子还挺沉。”
七座的车坐了三个人,岳茫坐在副驾驶,小夕坐在司机身后,还有一个似乎是当地女人,皮肤粗糙黝黑,提着一个麻皮袋子坐在小夕旁边。
“不好意思,两位赶不赶时间?”车驶入郁郁葱葱的小路,旅店老板兼司机问。
银灰色的车穿行在荒凉山崖,断崖下方是海。人烟稀少,道路隐匿在山体和密林之中,车辆时时跳跃。
进入了群居的小镇,车辆拐过岔道,向上攀行,到达一栋黄粉色的楼宇前。
学生放学,潮湿的空气里渗满青翠的青春的潮湿。一套两套的校服在高大桉树下移动,夏日的悸动与优美扑面而来。小夕兴奋起来,摇下车窗举起相机拍照片。老板盯着学校的大门,不断用汗巾擦汗。
一会儿车门“哗啦”打开,一条绿色海带游进车里。很快完成了自我介绍,我叫可可,姐姐好,哥哥好。
酒店老板的女儿,十八岁,皮肤犹如蜜糖,笑容在她带进来的树叶清甜之中漾动。很多比喻说,声音如铃。岳茫第一次真的听到像铃铛“叮铃叮铃”的声音。女学生跟车上的女人说方言,红书包抱在膝盖上,一套水草绿的校服。
回到旅馆,小夕已经答应帮可可看画。她在美院念摄影,可可是美术生。
夜晚小夕下楼吃宵夜,坐在岳茫白色塑料桌子旁边的同款塑料椅子上。可可穿着短裤,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盆小心走过来,放桌子上,是一盆贝壳。
“小夕姐姐,你吃什么?”可可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些微的口音,语调之上有轻微的婉转。
“你说什么好吃?”小夕笑嘻嘻的。
“姆妈说有新鲜的虾,白水煮了蘸水,鲜得不得了。还可以烤,撒孜然,我会!我去烤几对你吃?”
小夕叫煮一盘,烤五串。可可趿拉着粉色人字拖转身走去厨房。小女孩的腿长而直,异常瘦,棉质的短裤再短也只是在说无邪。
“可可看起来比一般十八岁的孩子瘦好多,只长个了。年轻真好啊。”小夕拔掉相机盖拍岳茫的蚬子,拍完随手把相机搁在塑料桌子上,然后伸手拿一只来吃。岳茫微微抬眼看她一眼。
“等会儿我请你吃虾。”小夕说。
岳茫慢慢掰开壳,伸筷子夹出肉放嘴里。小夕立刻笑了,给岳茫当老师,“这样吃能好吃吗,要这样。”“刺溜”一声吸嘴巴里。
“你跟着我是想干什么?”
小夕把嘴巴里的贝壳肉咬干净,“我可不是有什么企图的坏人啊。我就想知道,扎奈那案子,你怎么发现是谋杀不是意外,又怎么找到凶手的?”
岳茫不说话了。一路上这对话已经重复数遍。离开扎奈之后,小夕一路如影随形。这女孩子胆大包天,偷进客房里看了岳茫的笔记本。以为是侦探笔记之类的,结果只在本子上看到一条线路,推测出红笔标的点是岳茫要停留的地方。
小夕于是在任何一个岳茫将会停留的站点等他。
“你别不吭声啊,”小夕说,“你看我给你分析一下局势啊。我是大四没课要上了,又学摄影,在外面拍照片就是我的毕业设计。我可以一直跟着你走完那十个地方,直到你给我答疑。但你要是现在赶快讲清楚了,我就考虑不跟着你,划算吗?”
“人吃惊摔倒,不会一声不吭。那晚上有女生起夜之后再没入睡,却没听到梁玫失足摔跤的呼喊,也没有听到摔倒在地碰撞的声音。这是其一。其二,陈柯的表现太完美了。他嚎哭、跪地、甚至连厕所的方向都搞错。可是在看到尸体的一瞬间,他眼睛里是恐惧,没有惊讶。精心设计的一系列身体反应,是悲痛和不信,可是眼睛里泄露的,却明明白白是害怕。所以我告诉警察案子有问题,他们仔细一查就结案。因为预先的设想是意外身亡,所以他们并没有急着处理干净所有的痕迹。”
小夕将道听途说与岳茫的这一番话结合起来,终于想明白了。她吸口气,“岳老师,冒昧问一句,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岳茫以前是工科学生,机械学院毕业。倒是有人学犯罪心理学,但是失踪五年了。他喝干净塑料杯子里的啤酒,站起来走了,“别再跟着我了。”
小夕“嘁”了声,吃完了岳茫的贝壳又吃完了自己的虾,一会儿倒竖筷尾把岳茫摆得整整齐齐的壳全数拨乱。
夜市散场,一整日的炎热终于消散。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浓黑。
乡下的夜生活结束得早,渔民要在太阳之前就起床劳作。夜也比城市里暗得多,路灯坏的坏,暗的暗。夜来了就好好睡,没有那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
但岳茫无法入睡。海浪一涌一涌,树叶被微风吹拂沙沙向,夏虫的鸣叫被无限放大。他觉得热,又觉得太清醒。
明乐是公安大学犯罪心理学的研究生,毕业之后进了永安支队,追踪案件,失踪。明乐盼了很久的第一次外勤。
犯罪标识出现在十个小镇,她跟着师父一一走访,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临走那一天明乐收到岳茫的礼物,一整套户外装备。才毕业,这专业装备对他来说很贵重,对明乐也是。明乐穿上冲锋衣,笑着说,根据研究,男朋友送礼物能送到女朋友真心实意喜欢、恨不得给生猴子的很不多。
月光从窗格之中洒进来,明乐用床单把自己裹起来,整个人吊在岳茫身上。谢谢你岳茫,你一直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
明乐最喜欢的游戏后来变成岳茫一个人的游戏。如果她现在在,她会说小夕:大学生,艺术类专业,家境很不错,但很可能单亲,只有父亲。鲁莽胆大,聪明,朋友不少,但又爱独行。心脏病史。家里应该有个比她大的孩子,哥哥的可能性大一些。那个可可呢?高三女孩子,家境贫寒,乖,外向,这么好看应该是学校里很受欢迎的女孩子,但不骄矜,反而藏着一点自卑,也许是家庭的关系。
岳茫在入睡边缘听到明乐最后的总结陈词,“那个可可,哪里怪怪的。”
夜半无人,小夕突然听到脚步声。她晚上喝了一杯啤酒,兴奋失眠,打开电脑修图。为了培养睡意关掉顶灯与台灯,只开着电脑,幽蓝屏幕照亮房间一角。她立刻停下来,手从鼠标上移开。
擦地一样的脚步声,一定有,小夕汗毛陡立。一片寒噤瞬间扫遍过身体。她不敢转头,害怕头发披散的白衣女鬼正在暗中等待她回头。深深地吸口气,她够到手机,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然后猛然转头,房间空空。她探手,床头灯是坏的。
只能到门口开顶灯。她鼓起勇气挪向门口,门外脚步戛然止歇,“啊!”她一声惊叫。
门底那一线黄光突然被堵上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