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花园》飞行者墓园

10、10

　　事实证明，没有了手只有嘴是多么凄惨的事。

　　布布叼着火腿肠往回跑，在差点把自己的牙崩掉以后，他放弃了叼着火腿肠的金属小圈圈的部位，直接咬穿塑料纸用牙齿卡住，继续跑。在他的想象中这应该是很简单的事，不就和叼一根烟一样吗？但是想象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由人变猫是一种大变小的变化，叼着火腿肠对人来说没什么，但是对猫的话这又重又粗的肠有他半个身体那么长，简直就像个千斤顶一样撑开了他的嘴，合都合不起来，时间长了哈喇子不停地流，跟龙头坏了的自来水似的。想着街心花园的位置，布布觉得自己要绕个近路，从前方的小平房上跳过去。

　　然后一只胖白猫在围墙墙面抖着屁股流着口水摇着尾巴，然后他跳了！他跳了！他跳起来了！然后猫是过去了，火腿肠绊在墙头掉回去了。喵喵喵？这到底是有多背？布布站在墙里头气急败坏，这一刻他真的想把火腿肠装在肚子里带回去了，然而不行，这是明天的工资，吃掉了就没法雇母猫，雇不来奶吗小猫吃不到奶，吃不到奶就会叫唤，一叫唤泡泡就要对着布布哭丧着脸，哭丧着脸布布就会精神崩溃，精神崩溃了的布布还怎么去抢晚饭，抢不到饭他就会没劲儿出去浪，不出去浪还怎么找后天的工资？布布沉思着，又把上辈子学了三十多年的脏话在胸中翻腾了一遍，呼哧呼哧跳出去重新叼起火腿肠。

　　谁料这火腿肠裹着的塑料纸沾了口水以后太滑了，一用力去咬，这东西居然飞了出去。肠子划出一条弧线，落到了路面上，问题就出在了这条路的角度上，竟然是一条往下的下坡路。火腿肠顺着马路放飞自我奔向自由，布布甩着一身肥肉跟在后面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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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练摊的小贩陆陆续续出现在街道上的时候，一辆来自两个区以外的物流车停在了野猫花园附近，货车车斗的油布先开了一条缝，一个白乎乎的影子从布下面蹿了出来。

　　布布变无表情地叼着一根伤痕累累的火腿肠，脑袋上沾着枯叶、身上挂着垃圾、两公里外战败狗的毛、三公里外人类丢掉的方便面条，外加嘴里淌下来的大量口水，生无可恋地发了一会儿呆，才朝着那只衣橱走去。

　　泡泡还在衣橱的二楼蜷缩着睡觉，被布布一尾巴抽醒了。

　　他睁开那双电灯泡一样的圆眼睛，只见一根火腿肠在他面前晃啊晃，泡泡认识这东西，是肉啊，虽然没吃过，但是其他的猫可喜欢了。他伸出爪子去抓，火腿肠马上被抽走了。

　　“不是给你的。”布布用尾巴卷着火腿肠，躲避着对方伸过来的爪子，就这么和泡泡打闹了一阵，“这是给昨天那位的。”

　　“能吃饱真好啊。”泡泡愉快地眨眨眼，“吃完就跑太太是个很亲切的猫，今天也会答应吧。”

　　“她……叫啥？！”布布有点不想再去叫她了。

　　“这个名字是她的妈妈给她起的。”泡泡翻着肚皮道，“她说她的母亲把一生的智慧都放在这个名字里啦。”

　　“就这？满嘴跑火车都不带打草稿的。”

　　“是真的啊，她们是从外面来的，那里的人没这里那么好，所以吃完就跑太太就留在这里了。”

　　“那她老娘呢？”

　　“……跑慢了呗。”

　　“哦…………”布布用脚爪挠着脖子，不想继续问，就算问了也不过是个血腥的故事罢了。“把小兔崽子们叫起来，我去找她。”

　　吃完就跑住在花园的另一头，用一只纸盒子当窝，身边躺着一只白的和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崽，毛已经好了，正是像卡通片里的形象一般可爱的年纪。她看到布布带来的火腿肠是高兴的，然而在她吃饭的时候，布布免不了担心她要跑。

　　然而，并没有跑。吃完就跑把纸盒盖了盖，就跟着布布去了衣橱。

　　还没走近，只见泡泡从衣橱里一跃而下，像只无头苍蝇绕着衣橱乱跑。布布伸尾巴把他撂倒拽了过来，“跑个屁，见了太太打过招呼没有？”

　　泡泡瞪着灯泡眼快要疯掉的样子，见了布布像见了救星般扑上来。

　　小猫崽子不见了一只。

　　前一晚泡泡睡着的时候还是三只的，刚刚爬起来的时候也没数过，直到现在装备换班的时候才发现只剩两只了。

　　“一般这么小的崽子是不会乱跑的，不见的那一只身体大概挺好。不过……”吃完就跑太太说，“可能是找不到了。”

　　听到这句话泡泡又犹豫了，他唔哩唔哩跑出去，照旧是没头苍蝇般的乱转。布布也没什么别的招，于是母猫上衣橱去看着剩下的小猫，另外夜猎归来的独眼派出了两个随从，四只猫分头开始找。

　　但布布又不是狗，没法追踪什么，只能乱转。天光大亮，前一天夜里的雨水慢慢蒸发殆尽，今天赵铁铲还没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早课，幸好附近的人和车辆也不多，刚出生的猫崽子动不动就瞎叫唤，应该不难找的。只是布布无论怎么跑也找不到。

　　一个眼睛都不怎么睁开的小崽子会爬去哪里？是朝着温热的方向，还是顺着水的流向，还是……？

　　布布回到衣橱，试着闭上眼睛，按照直觉乱走一通。在这个过程中，泡泡和两个帮手已经绕着花园跑了几圈了。他闭着眼睛走着，忽然脚下一凉，水的声音冒了出来。布布睁开眼，发现自己离开衣橱仅仅几十步，只是走到了街心花园的排水沟，经过一夜的雨，这里漫了水，排水孔下面堵住了。

　　“哦，堵住了啊。”这次说话的是一个人类，布布抬起头，见是那个经常来此下棋的老头。他推了推眼镜，看着排水孔道：“这里怎么有只耗子啊？”

　　布布凑过去，他看见花坛围栏边的排水井，浑浊的水流在井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缓慢地朝下流去。有个东西，黑乎乎的堵住了井口，不大，脏兮兮的一团，上面长有一只小耳朵。一半在上面，另一半卡在了井里。

　　不是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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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布布一掉头就看到泡泡往这边跑。灰猫经过布布身边，也没有理他就跑过去了，他没跑出几步就不动了——布布一脚踩在他尾巴上。

　　“不用过去看了，不是小崽子。”布布说。

　　“让我……过去看…”泡泡四肢乱划无奈尾巴被踩住。

　　“我说了不许过去，听不懂吗？！”布布劈头盖脸一顿打，泡泡顿时怂了，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接着布布又一爪子拍得他朝衣橱逃去。

　　泡泡很久都没说话，闷闷不乐地趴在衣橱旁边。两个帮手在看了看掉进排水沟淹死的猫崽子以后，也沉默着走了。

　　布布拿爪子捅了捅泡泡，泡泡掉头转了个方向，拿屁股对着布布。

　　“小崽子自己跑掉又不是你的错，你睡得像头猪还不是他们白天、昨晚都在闹。”布布拿尾巴拍了拍他，“你已经对他们够好啦，又不是他们的亲爹。”

　　泡泡的耳朵动了动，还是拿屁股对着他。

　　“随便你啦，没出息的臭小子！”布布不管他了，他计划去翻街角饭店那边的垃圾桶。

　　街上的雨水正在日头下方缓缓蒸发，朝阳从地平线那一头穿过远方林立的大楼和高大的梧桐落在水泥马路上，自行车和机动车纷纷碾过，留下一连串铃声和引擎声，这声音伴随着小贩的叫卖声传来，布布站在街边，他已经很久没有闲心停下来，观看整个城市从睡梦中醒来的过程了。

　　然而，越是寻常的地方越是有不怎么舒服的回忆。尤其是早年跟着别人讨债的那个时候，赵铁锤的工作就是清场，在前辈们卖力打人的时候，他要负责拉住那些哭哭啼啼的家人，高分贝的尖叫和咒骂是他耳朵里的常客。

　　有一次前面的人下手狠，见了血，那小子看上去像死了一样。赵铁锤拉着一个扑过去的老太婆，把她从作业现场拖回去。那老太婆看到了自己儿子的惨样，她没有大声尖叫，只是不停流泪。赵铁锤那时候还年轻，忍不住说你儿子把你的一家一当拿去赌钱，还打过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袒护他。那老太婆没回答。后来赵铁锤发现她不是在沉默，她的确在呐喊，只是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她的声音早就哑了，只能发出一些像野兽一样难听、断断续续的哀嚎。也不知道是在为什么悲哀。他想起了自己的亲妈，自己被打死的那天她会不会这样？应该不会，她早死了吧。

　　所以赵铁锤不喜欢这种街区，布布也不喜欢。

　　在到达垃圾桶前，他看到一只空纸盒子被人遗弃在路边，还是挺厚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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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盒子被拖回了衣橱旁，吃了就跑太太帮着把剩下的两个崽子叼了进去，小兔崽子趴在她的怀里，再也跑不出去了。泡泡趴在纸盒边上看着，一副蠢样。布布忙完了独自跑去街心花园石凳上去，准备睡上一觉。自己可是为了一根火腿肠奔了一夜啊，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回去了。他侧侧头，看见独眼朝这边走来了。

　　独眼蹲在石凳另一头，望着衣橱那边，缓缓说道：“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很操蛋是不是。”

　　“还好。”

　　“我妈总说，每只猫都有自己的位置。有的猫降生的地方错了，就会回去。”

　　“回哪里去？”

　　“我怎么知道。”

　　“哦。”

　　“不在这边，就在别处。没什么了不起的。”

　　独眼说罢摇着尾巴走了。布布想了想，是啊，不在此处就在别处。他决定不睡了。既然不知道赵铁铲会不会来，赶紧找找今天的工资才是正经，否则明天饿死第二只，泡泡又要哀怨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