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如意》夕崖

3、相见

　　屋内白如意一大早就梳妆打扮好，穿着一身雪白的留仙裙，梳着流云髻，背对着大门坐在蒲团上，握着手镜自照。
　　听见释空的脚步声，她赶紧把手镜藏进蒲团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释空进门，首先看到的是满殿挂着的画像，画像中全是一女子与一和尚，他们或坐或站、或喜或嗔，情态各异，栩栩如生。他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暗念一声阿弥陀佛，转而往殿中央望去。
　　大殿中央由八根石柱围成一丈见方的空间，里头放着床、梳妆台、屏风、书架、桌子，桌子上还摆着各种吃食。
　　他表情一怔，看向端坐在蒲团上的女子，只看背影，他便认出这正是自己梦中见到的那位姑娘。
　　那女子虔诚地念着经，他不好打扰，愣在那里。
　　猴子走过来，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叹息一声出去了，顺便把门关上。
　　殿内只剩释空与白如意，空气中弥漫着静默和窘迫。
　　“你还要在那里发呆到什么时候？”
　　白如意终究耐心不够，率先站起来，转身看见释空和尚的第一眼，眼圈霎时红了，她有些猝不及防，忙垂下眼睑，拼命忍耐，最终还是没忍住，蹲下身崩溃地大哭起来，精心维持的高雅端庄形象瞬间土崩瓦解。
　　释空无措地站着，一脸着急：“施主，这……你……是贫僧失礼了。”说着朝白如意鞠了一躬。
　　白如意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释空急红的脸，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明明是我失礼了，你急什么？”
　　她打量着释空，他的样子一点没变，让她恍惚觉得这千年时光只是她的梦，她焦灼的等待和绝望的挣扎都只是她的臆想，他仍是那个一心向佛、心明无垢的释空和尚。
　　但毕竟过了一千年，被囚困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把从前的点点滴滴都拿来反复咂摸回味，那些埋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也早就无所遁形。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收敛情绪，平静地问。
　　释空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平静的眸子深邃得如同漩涡，一不留神就有迷失的危险。
　　“贫僧来此，了却前尘因果。”
　　他对那些前尘往事其实知道的并不详尽，只在昨夜的梦境中窥探了一鳞半爪。
　　“哦？前尘因果？”她挑眉，看着他笑道，“你知道多少？”
　　“还请女施主道来，贫僧愿洗耳恭听。”释空避开她灼热的视线，垂下眼眸。
　　“那些伤情的傻事，没什么好说的，”白如意懒洋洋地歪在床上，把玩着胸前的一缕头发，望着他发了会儿呆，忽然问道，“没有了前世记忆，你如今修行可顺利？”
　　“还算顺利，多谢施主关心。”
　　“你还想成佛吗？”
　　骤然听到这样的问题，释空马上想到了梦境中与她的对话，心中茫然了片刻，迟疑道：“贫僧修行，只依本心，能否修得正果，且看天意。”
　　白如意闻言面露喜色，端坐起来，追问道：“若你本心在我这里，你待如何？可愿与我相守？”
　　释空骇然，连连摆手：“施主莫要说笑，贫僧一心向佛……”说到这里，他猛然想到梦境中对师父说的话，心染尘埃，不再以佛门弟子自居，他忽的惭愧起来，心中大乱，连忙念起清心咒。
　　“我没说笑，”白如意冲他微微一笑，“我也是后来想通的，当年你师父了凡和尚，定要杀我，却是为何？他说我是魔，不过是因为我成了你的心魔。”
　　“如此说来，你并未成魔？我师父冤枉了你？”
　　“不，我的确入了魔道，”她叹息一声，继续道：“当年，我陷入你师父布下的绝杀阵，本无生还之理，只因你祭了元魄，生生将杀阵改成了困阵，我才留得一命，也因亲眼见你殒命，才幡然醒悟。”
　　见释空神情震动，白如意脸上露出苦笑：“没了元魄，你转世便无法保留记忆，不说修行之路平添许多难处，就是将来果真修行有成，魂魄不齐又如何成佛？终究是我害了你。”
　　“此言差矣，”释空不忍见她自责灰心，忙道，“我无法成佛是我缘法不够，一切都是彼时的我心甘情愿，你无须过分自责。”
　　见他笨拙地安慰自己，白如意心中顿感温暖，冲他温柔一笑。
　　释空忙转换话题，继续问道：“不知那珈蓝城因何而成？”
　　“还是为了我，”白如意笑得眉目舒展，平添几分妩媚，“只因白虎主凶，你担心我魔性难去，便又散去十世功德，令这禅院方圆百里不见戾气，天长日久，倒为受苦众生提供了一个避难之所，珈蓝城便是由此而来。我能逐渐脱离魔道，寻回本心，多亏有你。”
　　可是，她之所以入魔，之所以被困，都是因为自己。释空心中沉重，并未因她的感激之言而欣慰，有心安慰她这一千年所受的孤寂之苦，话在嘴边却吐不出，倒把脸给憋红了。
　　“一千年未见，你脸皮倒薄了许多，只不过几句感谢之语，你着实当得起，脸红个什么劲？”
　　被取笑了，释空也跟着笑道：“时移世易，毕竟过了那么久，人有些变化倒也寻常。”
　　白如意闻言有些意兴阑珊，目光眷恋地看着释空，深情地笑道：“罢了，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满足了，不敢再奢求更多。”
　　说完她一招手，一盏古朴的油灯飞到她手里，灯芯闪烁着微弱的蓝光，看起来行将熄灭，她眉头微皱，叹道：“这元魄，与你分离太久，且你苦心用它主持着珈蓝城的阵法，耗损极大，我虽用元神将它温养着，到底与它不同源，你拿回去吧。”
　　释空来不及反应，便见一道白光向他扑来，那熟悉的气息令他怔忪，只是瞬间，他便回过神来，顾不上整理那些铺天盖地的记忆和情感，忙往阵中的白如意飞去。
　　阵中的形势瞬息大变，原本安稳平静的气息变得狂躁暴戾，阵法空间被金色光幕包围，八根石柱射出一道道利芒，白如意身如闪电来回躲避，仍有许多躲不过。不过片刻，她身上的白衣就被鲜血晕开，衣裙上好似绣上了一朵朵怒放的红梅。
　　释空冲至阵法边缘，便被光圈弹开。他强压下身上翻涌的气血，取下颈上戴着的佛珠，往阵中抛去，口中念着法决，一百零八颗佛珠在空中四散开来，飞速旋转，随着他一声大喝，如暴雨一般往光圈砸去。
　　佛珠强大的冲击使得光圈裂开了一道缝隙，只维持瞬息，释空抓住这个机会，一举冲进阵中。他一把将白如意抱在怀中，替她挡去四面八方射来的利芒。
　　“谁让你进来的！”白如意乍然被他抱住，神情大变，喝道，“出去！”
　　释空刚要说话，却呕出一口鲜血，只得咬牙继续施展法术抵抗杀阵的肆虐。
　　白如意见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顿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心上人愿意与她同死，自是该欢喜，可是她又舍不得见他再一次为自己殒命。
　　靠在他怀里，白如意含泪带笑，默默收拢双臂，牢牢抱住他的腰，头枕着他的肩膀，心中生出无限甜蜜。
　　“一千年了，我终于又可以触摸到你了，”白如意仰头，轻抚他的脸，擦掉他嘴角的血迹，趁他无暇分神，在他脸上轻轻一吻，笑道，“这回真的是死而无憾了。”
　　说完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开，身体慢慢飞上半空，张口吐出一颗散发着耀眼白光的珠子。
　　“如意！”释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神巨痛，想去抓住她，却被一片耀眼的白光淹没。紧接着，整个阵法空间形成一个漩涡，释空被气浪裹挟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一阵翻江倒海的巨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