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臣》念童童

6、陷阱

　　山林间鬼影幢幢，斑驳的暗影投在地上，浓密的枝叶纵横交错，布满陷阱。

　　一弯月，勾挂在西侧的天边，闪着阴森森的寒气。叫不出名字的野鸟蹲在枝间，发出咕咕的声响，随后一跃飞起，消失在了茂密的丛林间。

　　黄衣女子脚下步伐放得及缓。出了这片林子，就是萧军的营地，但她并没有放松警惕，灵敏的耳朵竖起，谨慎地探听着周边动静。

　　忽然，她顿住脚步。

　　铺在地上的厚密枯叶因踩踏而发出细小的咯吱一声，在深幽的黑夜里没有躲过她的耳朵。

　　“你这耳朵，是越来越厉害了。”一道身影从树后绕出，来人脸上挂着笑。

　　黄衣女子站在原处，一脸警戒的模样，紧紧盯着来人。

　　“老友相迎，为何要摆出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男子伸手，欲朝她的脸上抚去，啪地一声，刚抬起的手却被她打掉。

　　男子的手臂僵在半空中，也不恼怒，忽而弯唇轻笑：“窦娘，你真是让我寒心。”

　　刘窦娘的声音丝毫不为所动，带着刻意地讥讽：“有劳大人费心。”

　　对方笑着：“这么久未见，我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

　　“见我如今安好地站在这里，想来大人是失望至极。”刘窦娘冷道，眼底饱含着几分蔑视。

　　“哪里的话。金安粮库被烧，你立了头功，想必参军大人定会犒赏，我也为你欢喜。”对方的语气虽凝着一丝欢愉，却听不出真假。

　　刘窦娘望了他一眼，忽而讽刺地笑了笑：“那几个卖菜的脓包，真是有辱了大人的盛名。”

　　男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却并没有减淡，只是看着她，半响后才一声长叹。

　　他轻轻摇着头：“窦娘，我只是担心你。”

　　“哦？那我可要辜负大人这番好意了。”刘窦娘几乎带着些恶意道，“他们都被我解决在了金安城里。”

　　男子耸了耸肩，显然并不在意她的挑衅，若无其事地叹息：“你对我，若有对参军大人的三分诚意，你我又何至于走到这步？”

　　刘窦娘闻言脸色陡然变怒，那眼睛深处倏忽间冒出了两团火焰，她将牙齿咬得咯咯响，狠狠地盯着对方。

　　往事就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快速地捅在她心头。

　　男子不满足她的这点反应，脸上挂起笑容，他抚摸上她的耳后，那个凸起犹如爬虫般十字形的丑陋印记，然后对着她眼里燃烧的火，唇畔间贴近，语气温柔了几分，轻声低喃：“我甚是怀念过去的时光。”

　　他的唇缓缓落在她的嘴角边，温柔缱绻。

　　她死死咬住唇，直到齿间泛上来一丝甜腥。那甜腥的气味弥漫交汇在两人的唇间，却陡然间让她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于是，那眼眸处失控的怒火慢慢熄灭，游走在悬崖边上的理智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间抓住，拽了回来。她不再是冰冷排斥的模样，转而攀上他的肩膀，凑在他耳边，气若吐兰：“怎么？大人是想和参军大人共用一个女人吗？”

　　话音一落，颈间便受到一股箍紧的力道，那力道犹如旋风般，将着她的身子席卷着狠狠地撞击在身后树干上。对方的手牢牢扣在她颈间，指间使出的力道没有丝毫的怜悯，几乎让她窒息。

　　但她却以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盯着他阴鸷的目光。

　　“呵呵——”她在他的盛怒下喘息，艰难地发出了一些笑声，“王敬则，你就这点定力？”

　　王敬则手上的青筋暴起，血液在经脉里突突的跳动，浑身上下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该死！他的视线紧紧锁在她涨红的脸上，一字一顿道，“不要以为你爬上了参军大人的床，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刘窦娘喘息着笑道：“在这里杀了我，恐怕对参军大人没法交代吧。”她毫无畏惧地盯着王敬则，五年来，她从一个柔弱的官家小姐，变成了刀口营生的影子杀手。早已没有让她胆怯颤栗的东西了。

　　她真是变了。王敬则望着对方那双眼睛，那曾经巧笑盼兮的双眸如今是幽深如湖，凶狠如兽，找不到一点的示弱与无助。

　　他突然怀念曾经的那双眼睛了。

　　良久，他闭上眼睛，松开手。

　　“回来就好。”他淡淡的声音传进了刘窦娘的耳中。

　　达奚妙辛是被手臂上火燎般的疼痛灼醒的。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想坐起身子，刚动弹了一下，便觉得一阵眩晕袭来，那蚁噬骨血般的痛苦铺天盖地网罗过来。她差一点没再晕过去。

　　勉强喘息了几口，她缓缓直起上半身，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略微动了动脖子，视线朝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鹅卵石铺就的河滩边，四周荒无人烟。

　　这是……城外？

　　她倏地睁圆了眼睛。

　　她竟然出了城。惊觉这个事实后，顾不得伤口的疼痛，她双手撑地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开始打量四周。

　　自己为何会在城外？她来不及多想。河面上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此刻的她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是被鞭打的殷红伤口。最严重的要数右手臂，稍稍一动便是钻心蚀骨的疼。

　　她蹲下河边，掬起一捧水将伤口洗濯干净，又见到脸上的假面皮被打得四分五裂，犹如浸泡过的湿面团般耷拉在两颊上，索性将那些面皮都洗了去，终于露出一张娇艳的脸来。她转动着脖子，盯着水面上的这张脸，然后又抓起一把泥土涂在了上头。

　　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金安的城墙，离城并没有多远。她在脑中慢慢回忆，只记得自己是晕了过去。至于为何会到这里却是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怎样，出了城也是因祸得福。

　　建康城的方向是往东走，她转脸看向东边，那里是一片绿阴如盖的树林……

　　林子从外围看并不算大，进去才知里头的柳暗花明。头顶上方的繁密树叶阻隔了阳光的射入，零零碎碎的枝干横截在道路上，落叶松针嵌在潮湿的泥土里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霉味。

　　受伤的臂膀开始发烫，血液都在沸腾。已过了正午，若不能在太阳落山前走出这片林子，待晚上这里又湿又冷，也许还有野兽出没，那就麻烦了。

　　她紧蹙眉头，不敢有一丝懈怠，加快了步程。

　　脚下盘结交错的树根，就在这时突然失去了坚固的支撑力，张开了口，露出了无底的黑洞。她踩在了黑洞上方，失去重心身子直直地坠了下去，直到后背摔在坚硬的地面上，眼前一黑。

　　这是一个陷阱。

　　她心里沉了下去，待眼前的光明恢复过来，抬起头，看见洞口的上方出现了一大一小两颗陌生脑袋。

　　这两颗脑袋在洞井的上方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谁也没想到会在洞中抓到一个活人。

　　原来，萧军的营地就在这林子外地。这两人原是军中的伙夫，还是兄弟俩，大脑袋的是哥哥，叫大双；小脑袋的是弟弟，叫小双。兄弟俩本来打算在山林间抓点野味。藏在不远处听见埋伏的陷阱里传来一阵好大的动静，以为是抓到了一只大家伙。谁料伸头一看，却见是个小少年。这少年穿着破破烂烂的道袍，灰头土脸，也分不清美丑，只是那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也正朝着洞口往上看。

　　一时间，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大哥……咱们……咱们抓了一奸细。”弟弟小双人稍机灵，就是说话不太利索。

　　达奚妙辛一听忙着解释：“二位，没见我穿这身道袍。我不过就一糊口的小道士，哪里是什么奸细。”

　　“你……不是奸细，怎……会……出现这……这里？”

　　“现下金安城里不太平，为活命小道只能连夜偷偷逃了出来。二位大哥饶命。”

　　小双一听这解释也合情合理，便扭头给哥哥：“大哥，你……你怎么看？”

　　大双虽是哥哥，却生得愚笨，做事一向没有主张，见弟弟征询自己的意见，也分辨不出什么情况，只能浑浑噩噩地答道：“我听你的。”

　　两人于是躲在旁边私语了一会，却也没商量出结果。

　　杀吧！二人虽当兵多年，却一直是伙头兵，为人忠厚老实，不忍下那狠心。不杀，万一真是细作呢？

　　思来想去，还是小双一拍大腿，想出了一个法子。

　　“带……带回去处置，说不定还算……算咱们立功呢。”

　　于是，兄弟俩又将达奚妙辛从陷阱里给拽上来，找了条藤绳结结实实地捆好，押着出了树林。

　　林子外头走了不到一会儿，一座座搭建起的营帐由疏到密，四处插着写了“萧”字的大旗，达奚妙辛才知是进了萧军的营地。她暗想，可真是刚出了虎穴，又掉进了狼窝。也不知待会还要面临的怎样一番场景。眼下毫无办法，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正想着，忽然一阵分外耳熟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那是女子的声音。

　　奇怪，这萧军的兵营里竟会有女子。

　　达奚妙辛顺着声音抬起了视线，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她？

　　那个黄衣女子。

　　她怎么也在这里？

　　刹那间的电光火石，将一连串的问题在她的脑海里串联了起来。为什么这黄衣女子会放过自己？为什么自己醒来会在离萧军兵营不远的地方？为什么她在这里又遇见了这女子？

　　这问题一波接着一波，来不及等她思考，答案却随着那女子眼底恶作剧般的玩味神态一起浮上了水面。

　　她钻进了别人的套。

　　“刘……刘姑娘，我们在林子里逮到了一个……奸……奸细。”小双抢着解释，终于，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了。

　　“我不是奸细。”达奚妙辛第一次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很是愤怒，却又不得发作，瞪着黄衣女子，字字清晰地又强调了一遍。

　　刘窦娘的视线掠过她，转脸冲着大小双道：“既然是奸细，就将他压下去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