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臣》念童童

5、围城

　　五月江南，天气潮湿闷热，在水里浸泡过的空气游走在金安城的大街小巷中，让人烦厌。街道上的门板是湿的，石阶上的青苔是湿的，布店里绣着杜鹃花的大红新布也是湿的，就连人都湿哒哒地软做一团，没了力气。

　　这样的天气，谁都不曾想到会有一场大火将西面的粮仓烧成了灰烬。金安城的百姓，前阵子还流露在脸上的自信也被这场大火一块烧了去。

　　街口上有个茶铺，挂在店门上的幌子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旁边的大榆树下，几个收拾完摊的菜贩卷着裤脚，蹲在旁边喝着大碗茶。

　　一个瘦巴巴的男人招呼店小二又续了一碗，一口闷了半碗，咂摸咂摸，朝嘴里扔了一粒花生。

　　“三个月了，我看咱们迟早是要完蛋的。”他剥着花生，一面嚼着一面冲旁边的同伴说道。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旁边的同伴附和着，“谁能想到，这梅雨天竟还会着火。”

　　“嘘——”一个矮胖的菜农又插入了谈话，“照我看，这火来得稀奇。你们想想，这把火什么地方不烧，偏偏烧了城里的粮仓。我听军衙里的人议论，怕是咱们金安城里出了奸细。”

　　“哼！横竖是死，不如今晚找个机会，偷偷摸摸出城。”

　　“咋出？你不要命啦？现在城门那头是重兵把守，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不出去，在这里也是等死！粮食没了，我们饿着肚子怎么守城？”

　　“没粮食吃，又不让咱们投降，难不成就这样干等着萧道成的军队攻进来把我们宰了？”那男人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继而又忿恨道，“这皇帝的儿子们打仗，我们却跟着遭殃。”

　　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示意他小声点：“这话千万不能乱说。现在城里的军队管得严，就怕有人四处散布谣言。你这大逆不道的话，给他们听了，是要掉脑袋的。”

　　“这脑袋迟早要掉的！我还有什么好怕！”

　　周边的人听了不免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离这几人不远处，一张古旧的四方桌，桌前端坐着一个灰袍小道士，虽长得平奇，但眉目间却是掩饰不住的灵气。特别是眼角旁一粒朱砂似的痣，将那其貌不扬的五官点缀得栩栩生动。

　　小道士手里捏着两枚钱币，翻来覆去的用指尖摩挲着，表情带着几分严肃，正回忆着刚才所占出的卦象。

　　坎，阳陷阴中，有险！

　　险从何来？是此刻城外驻扎着的那千名萧军吗？

　　达奚妙辛若有所思，将两枚钱币又扔回桌面，一时气馁地靠在椅子上。

　　整装易容，出了大魏的边境，三个月前来到了刘宋的金安城。这里距建康百里不到，若一切顺利，想来此刻早已进了都城。

　　但谁能料到，太子刘劭竟会在此时造反，杀了宋文帝，提前登基上位。建康政变，满朝哗然。

　　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明眼人都看出刘劭这新帝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顺。朝廷里立即分了两派，一方是承认木已成舟，拥戴刘劭继位的太子党；而另一方是拥护武陵王刘骏建坛称帝，起兵讨伐谋逆乱臣的新帝派。

　　金安的太守延长卫，与刘劭是姻亲，自然对太子党鼎力相助。金安城位于建康西北侧，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成了建康城的一道天然屏障。这本来胸有成竹的地方，却偏偏遇到了中兵参军萧道成征讨仇池返归，忽闻建康事变，便领着几千急行军声援刘骏，路过金安之时，撞上了延长卫这颗榆木钉子，一不做二不休，立即在城外扎营列兵，大有拔城之势。

　　萧道成是什么人？达奚妙辛也略有耳闻，此人是将门虎子，年少时就随父南征北战，屡建奇功。这延长卫虽也是勇猛之辈，但论经验功绩，若与对方比起来，便是高低立现。

　　于是，延长卫所率领的守卫军，几乎是被萧道成吊着打的。但延长卫倒也不笨，几次吃了亏，便下令关闭城门，打起了守城战，需知金安城地势优越，城内粮草又十分充盈，依此下去，萧道成久攻不下，必会选择其他路径绕行。

　　谁知这节骨眼，城中的粮库却被烧了。

　　延长卫想向建康求援，但此时建康城里的刘劭又被新帝的大军围困，自顾不暇。援兵不至，粮食被烧，城内人困马疲，防守已是强弩之末，金安百姓的心头蒙上了一层绝望的阴影。

　　难不成要这样坐等着金安被破吗？可谁知道萧道成会怎么处置城里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屠城，从先秦的白起，到汉末的董卓，不是没有先例。

　　金安封城时，达奚妙辛正在城里，一连等了三个月，此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这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不成？她日日坐在街市上的茶馆里，留心动静，希望在萧军破城前找到出城的路子。

　　这坎卦——她盯着那两枚钱币，摇头叹气。

　　正烦躁着，见那几个菜农喝完了茶，三三两两站起来要离开。街口是个三岔路，路口并不宽敞，这几个粗壮的汉子一站起来便熙熙囔囔堵了半条街，一个男人没注意往后趔趄了一下，眼瞅着就要朝另一边走来的路人撞去。

　　那是一名黄衣少女，身材高挑，模样被长发遮了去，看不分明。

　　少女与几乎要相撞的男人擦衣而过，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对方，便又继续赶路。这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落在了达奚妙辛的眼睛里。

　　她看着黄衣少女的动作利落，步履轻盈，侧让的幅度不大却身手矫捷，绝对是一个习武之人。她不自觉地多看了那少女一眼。风乍起，吹起少女的长发，露出了对方清秀却颇显冷漠的五官。

　　达奚妙辛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少女乌黑的秀发被风扬起，耳侧的颈后露出一个十字形状的褐色图案。

　　那是被火钳烙上去的印记，被抄了家的官员，府上的女眷常被打上这样的烙印，然后，或押在牢里等死，或遣到军中为娼。

　　达奚妙辛不由得多看了那女子一眼，见她穿着打扮并不破窘，也不像是娼寮出来的，便觉奇怪。

　　这特殊的时刻，任何一件稀奇事儿都能让她分外留意。

　　她想：难不成这女子是从金安的大牢里逃出来的？见她行色匆匆的模样，是要做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悄没声地跟了上去。

　　少女在金安的宽窄巷子里头来回穿梭，转了好几个弯。达奚妙辛怕被对方发现，不敢靠得太近，跟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女子停下脚步，正疑惑的时候，却见对方的身影突然在前方右拐了一下，消失了。

　　她不疑有他，赶紧追了上去，刚跟着转进巷子，却见一道阴影在眼前一晃，本能往后退开。待站稳了脚步，抬眼看去，只见黄衣少女持着一根长鞭立在她眼前。那鞭梢方才从达奚妙辛的脸侧掠过，此刻留下了火燎般的疼痛。

　　少女盯着她，眼底盛满了寒冰。

　　达奚妙辛这才醒悟过来，方才见她一直在几条街上左转右转，想必是早已发现了有人跟踪，故意带着自己在这里兜圈子。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伤痕，见指上沾了微许的血迹，再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处，想寻找是否有逃遁的机会。真是大意了！这儿是条死胡同，周围堆满了碍事的筐桶垃圾，又一个人影也看不到。若要与这女子硬撼，不知有多少胜算的可能。

　　“姑娘——”她犹豫了片刻，决定先不动手，装出一副亲近的样子。

　　对方眉毛一挑，冰冷冷的视线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并不吭声。

　　达奚妙辛又笑道：“姑娘好没礼貌！小道方才在茶馆喝茶，见到你印堂隐隐透着黑，觉有些蹊跷，想跟过来问几句姑娘家近日可有变事，却不料着了姑娘的鞭子。”

　　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一如她所料般冰冷：“我家的变事可不是近日才出来的。”

　　那语气略带讥讽，达奚妙辛又说道：“姑娘是误会了。小道法号凌霄子，平日里靠着给人占卦看相，赚些润金糊口。若姑娘不介意，听我略说一二，兴许能为你挡挡灾害。”

　　对方并不掩饰眼底的鄙夷之色，硬邦邦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软化：“谁信你那套鬼话！说，是不是他让你跟来的？”

　　达奚妙辛听得此言，有些茫然。

　　还没弄个明白，却听那少女的嘴唇里冷冷地吐出了一句话：“装蒜！我就打到你说实话。”

　　话音落下，那鞭子犹如滑行的蛇一般，闪着寒光向自己扑来。

　　达奚妙辛一个旋身跃到了墙角边，还没来得及喘气，第二鞭又扑了过来。鞭子在少女的手里被用得炉火纯青，仿佛是通了灵性，听了主人的话，一鞭比一鞭密集、迅猛。

　　第四鞭终是没闪过去，鞭子的力道从下巴往上划过，带来了火辣辣的刺痛感。

　　达奚妙辛倒吸一口冷气，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正要抬手去摸伤势如何，却见对方眼底一沉，嘴里森然地冒出两个字：“易容！”

　　达奚妙辛暗叫不妙，脸上遮盖的假皮一定是被打坏了。

　　她心底又急又恼，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还没出金安，又惹上了这种麻烦事，这少女武功在自己之上，硬拼下去只会吃亏。眼下要紧的是找到机会逃开，可对方那把长鞭速度快得和张网一样将她围地密不透风。

　　她落了下风，越急脚下越乱，身上又难免多挨了几鞭。最后，少女手中的鞭子直直地朝她颈间扑来，猛地卷上了她的颈脖，收得紧紧的。

　　少女胳膊一扯，将长鞭收住，她已丧失了抵抗的力气，人如纸片般被轻而易举地扯了过去。鞭子像蛇身一样越收越紧，勒到她喘不过气。

　　达奚妙辛双手拼命抓着颈间缠绕的鞭子，双脚蹬着，却感到口鼻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少女眼中的戾气在深处犹如风暴般愈演愈烈，甚至让人在风暴中闻见了血腥的气味。

　　她意识飘忽，挣扎的四肢逐渐没了力道。映射在瞳仁里的阳光黯淡下去，躲藏在黑夜里的鬼魅朝眼底扑了过来。

　　就在一瞬间，那团狠戾的漩涡里头闪过了一丝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