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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忆 ...

  •   三道飞鸽传书,她心知事情不似寻常,冒着连日的雨雪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平城。

      南下前,她也隐约嗅到了大魏朝堂上隐藏着的火药味。拓跋濬继位不足一年,那庙堂上高高垒彻的块块砖瓦,并不牢靠,先不论诸王间蠢蠢欲动的野心,即便一贯支持大魏拓跋氏的达奚一族,内部也开始有了分歧。

      说起达奚氏族的不满,恐怕也是因她而起吧。

      她思绪缥缈,不觉间又回到了与拓跋濬初识的场景。

      那是在广袤的草原上,湛蓝的天空,清透的不染纤尘。白云,像棉花般大团大团,缓缓在天上飘动。清晨的太阳,正从东方一点点抬起,躲在云层后面,给牛羊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粉。

      那时他们才多大?

      应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

      她匍匐在羊群里抓一头小羊,爬着爬着,羊群散了。她看见一个贵族男孩的身影靠在一株大树下。枝叶繁茂,阳光透过叶子隐隐绰绰地洒在他的肩头。她悄悄地往前爬,怕惊动了他。靠近时,分明看见他将一本经书正往衣袖里塞。

      那经卷上绘着她所不懂的梵文。

      但她知道,太武皇帝是禁止那些东西被传看的。

      于是,她仿佛是立了功似地猛跳起来,得意地大叫:“你是谁?敢偷藏这些邪书!”

      拓跋濬吓了一跳,原以为躲在这就能够避免被宫里的人发现,却没料到这光景竟杀出了个程咬金。他慌慌张张地回过头,看清眼前不过是个比自己小点的奶娃娃,便放平了心,也不将对方看在眼里了。

      他镇定地将经卷藏好,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正要离开,却被那女娃儿扯住了衣角。

      达奚妙辛虽是孩子,但也认识到对方并不将自己看在眼里的事实,一时受了羞辱,恼怒地将对方给拦了下来。

      “你是谁?”她故作凶态,以显示自己并不是无足轻重之人。

      拓跋濬只觉得与这半大的女娃娃拉扯有些好笑,便轻轻拂开她的手,故意恐吓道:“我是这草原的主人,你站在我家的土地上,又拦着我的去路,当心我让人打你十个板子。”

      他话音刚落,对方却如听了天大笑话般的大笑起来。

      达奚妙辛不屑地撇着嘴巴:“谁不知道这里是我达奚家的土地,这里的牛羊草木都是达奚氏的,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毛贼,居然敢吹这种牛?”

      拓跋濬一阵讶异,他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小女娃,见她虽衣服脏乱,却也是上好的料子所制。因这灰头土脸的模样,才让自己误以为对方是个普通的放羊孩子,却不料是达奚氏的后人。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帕子,也不顾那女娃的阻挠,将她脸上的污渍擦了又擦,这才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

      “你——唔——”达奚妙辛恼怒急了,想拍开对方的手,却因力量悬殊徒劳无功,只能瞪着圆眼,咬着嘴巴,任对方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末了又抗议般地跺跺脚,显示自己余威尚存。

      拓跋濬好笑至极,便故意又用指尖捏搓着她的脸蛋,直到见着她因愤怒脸被呛得通红。

      他松了手,她才得以喘息。

      “你……你是个……”她气极脱口而出,本该责难的话却又在半途中铩羽而归。因她有限的小脑袋里实在不知该骂一句什么样的词贴切。说他恃强凌弱,仿佛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不中用;说他蛇蝎心肠,好像也算不上。

      该骂什么呢?

      她想来想去,想起从哥哥姐姐那儿听来的词。

      “登徒子!”她吐了这几个词,完后又有些洋洋自得,觉得这词用得分外好,再贴切不过了。是什么意思倒也不甚分明,只是知道这常是女孩用来骂男孩的词儿。

      “你是个登徒子!”她又加重了语气,仿佛怕对方没听清似地重复了一句,然后竟带着几分挑衅般的神态望着对方。

      拓跋濬眨了眨眼,没想到女娃会回这么一句,仔细琢磨起她这副模样来,才心下大白,怕这女娃也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便抬手去拧她的脸蛋,要给她些教训。

      “你又动手?”达奚妙辛气了,肉肉的小胳膊板着对方的手臂,无奈却不是对手,嘴上便恨道,“你,你欺负我。”

      拓跋濬一手捏着她弹嫩的脸颊,一手轻轻揪着她的羊角辫儿,故意道:“我就欺负你,你能拿我怎么样?”

      达奚妙辛赌气地鼓着嘴,眼珠子四下张望,期望这附近能来一个认识的人,当个帮手。这样子落在拓跋濬的眼里,对她心中那些百转千回的小九九一目了然。

      他道:“别说你去找一个帮手了,就是找十个,我也不怕。”

      被戳穿了心思,达奚妙辛立刻羞红了脸,嘴上仍不承认:“谁说我要找帮手了?”

      “不找帮手更是赢不了我。”

      “赢不了你我也不找帮手。”

      “那你眼珠子转来转去看什么?”

      “我……我……我眼里进沙了。”

      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呛来呛去。你不认识我,我也不清楚你。不存身份,没有姓氏,是最原始的你和我。

      后来好久,达奚妙辛才从大人们的口中知道他是谁。

      他是太武皇帝的孙子,大魏未来的皇帝。

      他是大魏土地上唯一的主人,统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山川、河水、草原,羊群、骏马,族人,也包括她达奚妙辛。

      渐渐地,他们都长大了,依旧互相玩闹,彼此亲密。

      于是,叔伯长辈们看着她的目光也变了,那眼神里多了几分揣测期许。

      很快,到了太子选妃的时候了。

      达奚氏族上上下下都洋溢着一片欢腾喜庆。整个大魏都知道达奚妙辛和拓跋濬这层亲密的关系。论身份,达奚氏也足以和拓跋皇室匹配。没有人会怀疑达奚妙辛将入主东宫,为达奚氏族带来无上的荣耀。

      就连达奚妙辛自己也在懵懂地憧憬什么。

      直到那象征太子妃人选的东宫如意被送到了长乐冯氏的府宅时,达奚氏族才被这平地的一声轰雷惊得四分五裂。而在这四分五裂的烟云中,飘荡的是她达奚妙辛被撕成粉碎的梦。

      她在梦里为自己编织的理想和幸福,被拓跋濬的抉择击碎,又被那一双双充满同情、怜悯、幸灾乐祸的眼神所碾压。

      她躲在房间里,不敢见任何人。她不明白,也不相信这结果。

      那些炙热的眼神,温柔的抚摸,宠溺的呵护,都是她幻想出来的假象吗?

      决不是!

      可她却无法为他的选择做种种解释。她如一只被箭射中翅膀的鸟雀,独自在洞中舔舐着结痂的伤口,顾影自怜,却无济于事。

      因他又从未给过她任何言语的承诺,所以,她不可做怨妇。

      她回忆着小时候两人相处的时光,想向自己证明他不过是个呆板、迂腐、沉闷、无趣的人,不值得她如此用心。她回忆起一向醉心佛法的他。有一日,她诚心拿他打趣,拿了一只毛毛虫在他眼底晃了晃,故作道:“怪事怪事!瞧,这丑虫子在作茧呢!”他不疑有它,便附和了一声。她又笑道:“你说这家伙是不是作怪?好好的叶子不吃,非得作茧自缚。就像人一样,有些人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非得钻在一堆枯燥的经文里,自个儿折腾自个儿,你说闷不闷?”他这才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也不恼怒,只是笑笑,继而缓慢地说道:“这虫子,先要作茧自缚,而后才能破茧成蝶。”

      作茧自缚,继而破茧成蝶——

      这话她记得尤为清晰,就仿佛一字一字的都被镌刻在了脑海里。

      他理解着她难以理解的东西,是因为他潜心修佛,比别人多了颗慧心的原因吗?还是因为他具备了那颗慧心,因此蔑视了她?他并不认为她是一个能与他并肩站在大魏帝国之上的人。

      他照拂她,呵护她,可怜她,却不承认她。

      她将自怜之心化成恼怒,便尝试看他看过的经文,《金刚经》《大悲咒》《地藏王菩萨经》《楞严咒》……她在这些经文典籍中找那颗和他一样的慧心,搜寻蛛丝马迹,却难以企及他所见所思所想的一切。

      她悟不到他所悟的世间理。

      见不到他所见的众生相。

      她依旧在苦海中挣扎,见不到岸,成了一艘迷途的孤船,沉沉浮浮,没有主心骨。

      后来,她在这无涯的彷徨里终于握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当那个自称为鬼谷门人的老者站在她面前,愿意收她为鬼谷传人时,她拾起了一地破碎的心,跟着他离开了大魏。

      也许不相见,就能不相念。

      师父说: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可他们之间不是巧合又是什么?她碰巧地遇上他,碰巧地喜欢他,碰巧地成了他的子民。

      这碰巧的缘分,最终不过是各自为己。

      他大婚的那天,她来见他,一脸轻松的笑。

      她说:恭喜。

      他说:谢谢。

      他们再也没有僭越一步,仿佛那些年少的岁月都是旁人的故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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