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臣》念童童

2、雪夜

　　十七年后。

　　北方的雪比南方来得早，来得猛。

　　平城，玉屑般的雪粒子在风中肆意狂舞。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突然而又猛烈，以裹挟万物之势席卷而来，没有一丝的犹疑。正德殿前的两尊雄兽顷刻间被覆上了厚重的一层白衣。

　　宫中的禁军，穿着坚硬的盔甲，手持长矛，每半柱香的时间，会从殿前巡视而过。

　　透过正德殿紧闭的窗帷，隐隐绰绰见到晃动的人影。

　　殿内炭火正旺，暖意正浓，南侧的盘纹长几案上置着一炉金猊铜熏笼，里头还剩着一小截龙脑沉香，香头烧得红红的，烟气袅袅上升。熏笼旁点着一盏灯，烛火跳跃，将大殿主人的身影映在窗上。

　　“……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应无所往而伏其心……”
　　“……应无所往……”

　　“嘻嘻——”大殿深处传来银铃般地一阵笑，似是抑制不住而发。灯火下，伏在桌案前的人抄经的手顿了一下，沉默片刻，似是仔细在分辨这声音的来源。过了一会儿，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出来吧——”那人低低地开口，嗓音低沉，煞是好听。

　　伴随着一阵笑，浅绿色的身影从梁上一跃而下，犹如兔子般矫捷灵活。那身影的足尖触碰到地，却又一迅疾地一点，翻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一张雕花的靠椅上。

　　这才瞧清，是一个着绿色衣衫的少女，生得白净纤巧，唇红齿白，那圆圆的眼睛黑白分明，眼角一侧又多了颗小小的红痣。那枚红痣生得奇巧，使这稚气未脱的少女，又增了几分媚色。她落在靠椅上，将一条腿蜷缩在身下，另一只腿悬在空中，晃荡着，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桌案那头的男子。

　　拓跋濬摇头苦笑：“几时进来的？”

　　少女得意地晃荡着脑袋，娇嗔道：“已经躲在上头两个时辰了，你怎么才发现！”

　　拓跋濬叹道：“这么冷的天，你待在梁上这么久，还不快过来烤烤。”

　　少女没有动弹，又道：“门口的那些禁军，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几时轮查几时换岗，你还不熟悉？”拓跋濬笑道。

　　少女终于站起身。火炉离案桌不远，她将凳子凑近，脱了穿在脚上的那双已被雨雪浸透的长靴，感受到暖融融的炉火，一双眼睛四下打量，忍不住道：“这宫里真是一点没变。”

　　那炉金猊铜熏笼，放置一旁的多宝架，还有绘着兰草的屏联，都是她帮着挑选的款式，如今还搁在那里，连位置都不曾变化过。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

　　拓跋濬在烛火下端详她的脸。一年未见，她婴儿般的圆脸如今消瘦了几分，轮廓变得更细致了，眉眼间的稚气也渐渐少了。她的腿搭在炉火旁边，一双小巧的玉足，像只兔子般，不安分地来回晃动，一时间竟让他看得有些痴迷。

　　达奚妙辛伸了个懒腰，将腿伸直，凑着暖融融的火炉，满足地弯起唇，却不经意的一瞥瞧见了几案上的《金刚经》，不由得脱口打趣道。

　　“又在读经？要是太武皇帝还在，你可要倒霉了。”

　　那太武皇帝诛杀五千沙门的事，也不过才过了几十年。

　　拓跋濬用手试探地触了触她潮湿的袜子，心知她双脚被冻得厉害，便将炭火拨弄了一番，再那一双脚放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焐着。往年冬天，她总是喜欢在外头耍雪团子，一双脚泡在雪水里，等到回来时都冻得没了知觉，他便这样帮她捂着。

　　两人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达奚妙辛将胳膊枕在脑后，感觉到一团火热从冰凉的脚心烧开了。

　　“时移世易。”拓跋濬应了一句，有些心不在焉。

　　达奚妙辛将那本《金刚经》拿在手里，翻来翻去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扔回了桌上，语气带着些不屑：“读经有什么好的？”

　　拓跋濬反问道：“你先说说，你进了鬼谷门又学了什么好处？”

　　达奚妙辛被这样一问来了精神，立马挺直了腰杆：“别的不说，我鬼谷一门所擅养生之术，那白骨心法延年益寿，据闻精通者更能得不老之身，下至凡夫俗子，上至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求？”

　　拓跋濬笑出了声：“那倒好！我的妙妙，若真修成了白骨心法，便可青春永驻，永远都是这般芙蓉之色。那我怎么办？我到时长成了一个糟老头，怕是要被嫌弃了。”

　　达奚妙辛一听这话怔忪了半响。她修白骨心法，本想是悟道开脱。却被拓跋濬的这番话，恍如当头一棒。突然意识到，若她哪日真修成了白骨心法，长生不老，那拓跋濬怎么办？他俩自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如今皆为风华正茂之值，还不曾考虑到几十年后的光景。

　　天地如白驹过隙，载着他们一天天的长大，一日日的老去。

　　思及此，她眉头也渐渐紧锁了起来。

　　她脸上藏不住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拓跋濬一见便知道她定是将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当真了。

　　果然，她脸上变得十分严肃，咬着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说道。

　　“若这样，那我也不修这心法了。”

　　拓跋濬故意哄她：“上古彭祖之法，这世上多少人欲求而得不到的，就舍得这样放弃？”

　　“这有何难？等到三十年后，你白发苍苍，而我还是现在的模样，那我岂不是要喊你一声阿爷？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让你占这个便宜！”她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忽而又眨了眨眼睛调皮道：“若我说，还不如与你同修这法，一并做起对快活神仙。”

　　拓跋濬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求长生不老做什么？我做这皇帝日夜操劳，恨不能早日脱离苦海，还求再活个几百年被日日折磨吗？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也变得饶有兴味起来：“若我俩一并做对神仙伴侣，倒是有趣。”

　　达奚妙辛见他将话意曲解，脸忍不住红起来，也没了方才的淘气劲儿，只嗔了一下：“你拿我开玩笑！”

　　拓跋濬见她这模样又是一阵大笑，好一会止住了笑，用指头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叹道：“哪里是开你玩笑了。我不过是想……这世上若没了我……只有你……”

　　他不再往下说，目光陡然间转了深，定定地望着她，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在眼里。

　　达奚妙辛被他这一望红了脸，也不曾在意他先前说了什么，只喃喃道：“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拓跋濬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抚上她眼尾的那枚红痣，像火星子一般灼着他的指尖。达奚妙辛一时也忘了动弹，任他这样的靠近。

　　是熟悉的气息，又是一种陌生的情境。

　　火炉里的炭火烧得劈啪作响，一室的暖意，将她的心烘烤熨帖。

　　那颗心，似要融在胸膛里头。

　　但只在一刹那间，那气息像一阵风一样掠过她的唇畔，忽地消失。拓跋濬最终侧过头，挪开了视线。

　　于是，那颗心又迅速地冷却。

　　达奚妙辛恍惚地回过神，却看见拓跋濬已在她一尺之外的距离了。

　　这一步之遥，竟如此难以跨越。

　　“妙妙——”拓跋濬唤她，声音里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挣扎，那胆怯的目光甚至不敢看向眼前日思夜想的脸庞。

　　达奚妙辛也转过了脸，赌气地咬着唇，一层水雾在眼底结晶，使得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他明明也是喜欢的。

　　“……对不起……”拓跋濬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

　　达奚妙辛一句不吭，恨透了那片刻间的失神，又觉得委屈，泪珠子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却又不着痕迹地撇开脸，生怕被他看见了，失了志气。

　　方才那份嬉笑怒骂的欢喜劲儿顷刻间被碎成齑粉，还未漂浮远去，就被这红通通的炭火烧得干净了。

　　周边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花覆盖在屋檐上头簌簌的响声。

　　鹅毛般的雪，一片一片，覆在大殿的顶上，也盖在了他的心头，将那颗鲜活的、跳跃的、充满欲望的心，死死得封在里头，冻结。

　　半响后，他终于清了清喉咙，按住了满腔的苦涩，勉强开口，“习道……习道也好……你是逍遥惯了的人，又何必用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来束缚你？若哪一日真通晓了白骨心法的玄妙，我也为你高兴。”

　　达奚妙辛悄悄地将脸颊的湿痕擦去，故作轻松：“若我将来能修成正果，就叫你好好看看我的本事。”

　　他弯唇一笑，几近贪婪地将那孩子气的模样尽收眼底，才微微阖上双目。

　　再睁开眼睛时，他已恢复了平静，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是能净心。”

　　“什么？”达奚妙辛讶异了片刻，才想起他是在回答先前自己问得问题。

　　“读经可净心。”荡涤内心里一切杂乱的、无所益的声响，才能够让自己认清一切。

　　达奚妙辛嘲讽似地弯了弯唇，故意曲解道：“这正德殿就你一个人，还不够静吗？”

　　拓跋濬望了她一眼，也不做多余的解释。他垂下眼帘，动作缓慢地将那本经书卷起来，妥帖地收好，才开口问道。

　　“江南好玩吗？”

　　“还不错。”达奚妙辛见提了新话题，顷刻间精神也好了些，“我总算明白太武皇帝为何那般执着地要南下扩张了。江南鱼米丰盛，物资丰饶，那些吃的玩的，我在大魏甚至都不曾见过。”

　　拓跋濬点头道：“大魏的国土荒凉贫瘠，北边常年冰雪，西面又是戈壁荒漠，确实比不过南边。”

　　达奚妙辛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袖子上的一粒纽扣，又说：“不过，刘宋好像有些不对劲。”

　　拓跋濬身躯细微地震了一下，旋即立刻掩饰过去，问道：“哦？怎么了？”

　　达奚妙辛摇摇头，“不清楚，只听说那刘裕老头的儿子们闹了点事儿。”

　　“妙妙——”拓跋濬张了张嘴，沉寂了片刻。

　　金猊熏笼里的沉香快燃尽了，余香随着白色的烟雾，在偌大的寝宫里杳杳散去。

　　拓跋濬犹豫地开了口：“我……有一事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