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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杀戮 ...

  •   头颅,齐颈处被砍断。

      这颗头颅被钉在南边伏虎门侧的绞架上,在连日的冷风中早已枯瘪干涸。那颗脑袋上染着血渍的花白头发像草杆子似的起伏着,头颅脸上的皮肤,是一张失去水分的豆干,皱巴巴地粘贴在骨头上,眼窝处只剩两个被风干的血窟窿,犹如被啄空的树干。

      “伏虎门,伏虎门,石头垒成圈,今日伏大虎,剥皮又抽筋,盛世自太平……”

      两三个脏兮兮的孩童围成一圈,拍着巴掌唱着儿歌。他们对绞架上的血腥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他们都知道,造反的人是要诛九族的。

      那木质绞架上的圈圈纹路,已被许多个头颅的鲜血染变了色。离绞架几里之遥,人们就能闻得见那种让人汗毛竖立的血腥味,它们混在空气中,漂浮在建康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如幽灵般四处游荡,见人就扑。

      四周三三两两的人途径绞架,只低着头加快脚步,并不敢正眼去瞧那颗头颅的模样。

      绞架的柱子上贴着一张掉了色的告示,两个来城里卖鱼的乡下渔民,许是好奇,凑了过去。为首的大脸汉子不识字,冲一旁的瘦长个嚷道:“大狗子,你认得几个字,来看看上头写了啥。”

      那瘦长个眯着眼,注目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念道:“我认得这个贼字,这个人是贼!”

      “贼?那就是偷儿,他偷了啥?”

      “不晓得,后头的字不认得。”

      “被砍了头,该是个惯偷。村上的福海偷了地主家一只鸡,也不过给断了条腿。这被砍了头的,起码是偷了一头牛。”大脸汉子摸着脑袋,胆怯地缩了缩脖子,“话说回来,这城里的官家就是厉害。咱这两天功夫,前后见了十多个被砍的脑袋,也不知那些人是偷了什么值钱东西。”

      “真是乡下人,鼠目寸光,一头牛算什么!”二人正说着,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奚落声,回头一看,见到一穿着灰色棉布长袍的老头儿,正立在那里。

      老头儿捻着下巴上快秃噜的一缕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嘴里啧啧有声:“这上头,写得是乱臣贼子。”

      立在绞架旁的两人面面相觑,大脸的汉子皱着眉:“啥臣?”

      “乱臣!”山羊胡的老头儿四周小心地看了一眼,将手拢在唇边,压低声音道,“这是曾经的征虏大将军檀道济,因为谋反,被夷了三族。”

      “檀老将军……”瘦长个头只觉得这名字听起来耳熟,挠着脑勺想了一会儿,忽而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村口那个说书的讲过,檀将军,就是那个檀将军,武帝的老将军,当年在石头城率军去打魏虏的。”

      老头儿见他一阵眉飞色舞,吓得涨红了脸,赶紧捂着他的嘴,叱喝道,“祖宗,你小点声!将军?什么将军?他现在就是个贼!窃国的贼!”

      “这听说偷鸡偷羊的,还能有偷国的?”大脸的汉子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这偷国,就是谋朝篡位。”

      “瞎说,人家这一大将军,有钱有势,又是武帝的老功臣,名利双收,还要去谋朝篡位?”瘦长个撇了撇嘴。

      “你还别不信!”老头儿见二人并不信服自己的话,便有几分急,“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曹操挟天子令诸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他们哪一个不是功臣?再说了——”

      老头儿顿了一下,眼珠子朝四下里一转,又凑近小声道,“别说曹魏篡汉,司马立晋,就说咱这刘宋,还不是官家从司马氏手里偷来的吗?”

      “将军做得连脑袋都丢了,倒不如我一个卖鱼的。”大脸的汉子闻言摇摇头,对话题失去了兴趣,重新背起了鱼篓准备离开,“这天下不太平,咱们呐,就求江神保佑,天天能捕到鱼就行了,走喽,趁着天没黑,兴许还能赶上回家吃顿团圆饭。”

      二人收拾好鱼篓,不再搭理那山羊胡的老头,离开了城门。只剩下老头儿一人,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半响后才转过身,踱着步子,又捋着胡子,卖弄似地念道:“这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矣——”

      那颗头颅,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

      不远处,是滚滚的江水,号啕而过,前仆后继地拍击在粗粝的石块上,激荡起白色细末,犹如城内人人自危的心境,不安且躁动。

      这一日,是中秋团圆节,家家户户本该是准备团圆饼,燃灯赏月的日子。可是,今夜却看不到月亮,所以建康城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是门扉紧闭。那一扇扇门板后头,却有着无数双恐惧的眼睛,透过门缝、透过窗缝、透过墙壁上无数个隐藏的细孔,打量着街道上的每一处动静。

      是夜,建康城内又响起了一阵犬吠哀嚎。

      人们开始绷紧了神经,浑身每一块肌肉都打着颤儿。

      终于来了,终于来了。

      街巷中,是军队车马的嘶鸣声,黑暗中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一颗颗人头,犹如韭菜般被割了下来。于是,有女人凄厉的哭嚎,小儿变调的嚎啕,男人凶狠的喝骂。

      人人都躲在黑暗中颤栗,任炼狱般的场景在建康城的角落里上演,喧嚣,直至落幕。

      月亮终于出来了,静悄悄地照在建康城的街道上。街道安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犹如地狱的十八层般,血腥味在街道的四处飘散开来,它们顺着墙边游走,狡猾地找寻到缝隙钻进了每一户的人家里。

      人们又闻到了这熟悉的味道,但那颗高悬的心似乎又终于松了下来。

      这应该是最后一茬了吧。

      那血腥味顺着秦淮河水一路浮动,钻进了河畔一艘艘金粉嵌玉的花船上。木质花船漆了红,顶棚缀满了成片的芍药,粉的红的,连绵如海。那血腥像是被迷惑去了般,进入了这香粉之地,竟也淡去了味,被这软玉温香给拥裹了起来。

      船坞里是男人女人窃窃地打情骂俏,时而伴随着珠玉般的琵琶弦声。又有老鸨在喊:“桂香,桂香。”

      一个钗鬓凌乱的女人掀开一角棉布帘,探出个脑袋,眉眼间尽是不耐烦,“催死个人,这过节的也不让人安生!”

      “你个小浪蹄子,过节?也不看看这天儿是什么色?这几日御林军的兵马城里城外都掀翻了,你还想过节?”老鸨啐道,“赶紧收拾出来,军爷们来了。”

      叫桂香的女人这才将肩头的薄纱拢了拢,理理耳边的鬓发,拉开了帘子。里头跟着猫腰又钻出个男人,扫兴地下了船。

      几列穿戴整齐的士兵已经等在了岸边。桂香看着其他花船上又陆续下来了许多客人,细长的眉毛一挑,语气不快:“怎么?朝廷又没禁宵,难不成还不让咱们姐妹做买卖了吗?”

      旁边一个熟悉的花姐儿扯了她的衣袖,小声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听说是那个将军府,逃掉了一个小儿,现在城里都在搜查。”

      桂香薄唇一撇,满腹牢骚,小声嘀咕着:“还有完没完,这两天的光景建康城的人都快给杀光了。城门外都挂了几十颗脑袋,还不消停?日日这么折腾,咱花船的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

      “你就少说点!”老鸨唯恐这抱怨声让身旁的官兵听了去,狠狠瞪了她一眼,“这逆贼不死尽,天下哪能太平得了?”

      桂香翻了一个白眼,“现在就太平了?”

      “就你话多!”

      正说着,那刚刚进去的官兵一掀帘子,从船坞里走了出来,一只手臂弯曲着,似还抱着什么东西。待桂香看清,脸色勃然大变。

      “这造孽的——”她暗自啐了一口,转眼间脸上便堆满了笑,朝那官兵迎了上去。

      “呦,官爷,您这是做什么?”她伸出双手,想将对方手臂的东西抱过来,却被一把冰冷的刀背拦下。

      那官兵阴沉着脸,“这是什么?”

      桂香拉长了脸,悻悻地说:“官爷,您这话问得,这是什么,您不是都看着了吗?”

      那官兵左臂环抱着一个破布襁褓,里头正恬静地安睡着一个男婴。

      官兵冷笑一声:“见过婊子从良,倒没见过婊子生孩子的。这倒是稀奇!”

      “呸!”桂香本是个暴脾气,终是没忍住火,跳了起来,“官爷,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婊子怎么了?婊子怎么了?这建康城里,哪一个男人没被我这种婊子伺候过?”

      这话没了谱,越说越难听。老鸨暗自里在她后背拧了一把,却被她怒气冲冲地一把拂开。

      她柳眉倒竖,双目圆瞪:“您去打听打听,这秦淮河畔有哪个不知道我桂香活儿没做干净,不小心怀了男人的种,又遇到那薄悻的不认账,这才十月怀胎,生下这个来要债的。婊子怎么了?婊子就不能生孩子了?我养个儿子,以后防个老,也算是我苦尽甘来!”

      那老鸨瞧着她势头拉不住,也赶紧在一旁跟着解释:“军爷您海量,别和这小蹄子一般见识。不过这孩子倒是没错,都生了四五个月了,咱们这船上的姑娘都知道这事,绝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

      官兵绷着脸:“你说不是就不是?上头说了,这城里凡是这么大的孩子,一个都不能留。”

      桂香一听急了,跳起来又哭又骂:“这是要绝人的后呀!杀千刀的,早知道这要债的这么短命,当初就不该生下来,早药了也省得现在受这罪。这日子以后可怎么活呀!干脆也给我一刀来个痛快好了!”

      一旁的老鸨不愿见到自己的船上见了血,听了也有些急,便跟着解释道:“您瞧瞧,官爷。这孩子也就四个多月,跟着她娘没吃好,没穿暖,瘦的皮包骨头。你们要找的那个,是朱门高户家的少爷,都半岁多了,月份也比这孩子大,一定是白白胖胖的。这孩子看着也不像呀!您再仔细瞧瞧。”

      “有人见反贼抱着檀家的那个小儿跑进了这里,我们搜了半天,就找到了这一个孩子,不是他还有谁?”

      “哪个杀千刀的造的谣!”桂香泪涕纵横地啐道,“我咒那反贼五马分尸,不得好死!那朱门家的少爷就是命好,抄了家还有我这苦命的儿子给他陪葬。我的儿……你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桂香这一哭闹,周边的人群也嗡嗡地吵开了,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那官兵皱起眉,正要呵斥,却见刚去别处搜查的几名下属回来了,借着朦胧的月色,瞧见了为首的官兵怀中竟也抱着一个婴儿。

      “找到了,是这个。”对方走近,将怀中的襁褓掀起一角,里头是个肉乎乎的婴儿,睁着的圆眼咕噜噜地转,甚是灵活。那婴儿裹着金线绣花的红肚兜,脖圈上系着红绳,绳子一头坠着块凝脂般的羊脂玉。

      官兵伸出两指,将玉块夹着反过来,见到面上雕着个“檀”字。

      是檀家的东西。

      坐在地上撒泼的桂香一见这情景,赶紧爬起身,从官兵怀中一把抢下了自己儿子。

      “这可真相大白了!鸡毛就是鸡毛,充不了凤凰毛!官爷,您睁大眼睛看仔细了,那位才是反贼家的后,瞧这羊脂白玉,金丝缕的褓面,可不是咱们这样的贱命用得起的。”桂香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生怕再被抢了去。

      那官兵瞟了她一眼,也懒得与她纠缠,又问下属:“哪里找的?”

      “码头边的那艘小船里头,放着许多废弃的东西,底下有个破烂的木箱,被压了好几层,要不是这孩子叫了声,怕我们也不容易发现。”

      “真是急着送命的东西。”官兵哼了一声。

      “直接扑杀了?”下属问道。

      “头和玉带走,让上头放心。”官兵略一沉吟,吩咐道。

      “是!”

      应声落地,随之响起的是一群女人的惊呼。

      那婴儿被猛地摔掼在地,连声简短的哭嚎都来不及发出,只听噗的一声,便没了喘气。血,溅在了船弦上,溅在了官兵的靴子上。女人们一个个尖叫起来。

      那婴儿的眼还是圆睁着的,只是再也没有骨碌碌地转了。

      一名官兵,将那脖圈上的玉扯了下来,又从腰佩间抽出一把短刃,将婴儿的头颅一刀割了下来。女人们又是一阵叫,见到那小小的躯体诡异地缺了个脑袋,终于忍不住伏在河边呕吐了起来。

      只有桂香,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儿子,一声一声喋喋地唤着:“我的儿呀……我的儿呀……”

      她一眼也没有去瞅那死掉的孩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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