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臣》念童童

27、救人

　　达奚妙辛闯入祭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哀哭声连成一片。

　　人群里，她一眼就找到了寿寂之。他冷静、淡然，在一片惊恐嚎啕中如此格格不入。

　　她再一转头，就看见了玄虚。

　　他也在看着她，表情平静，眼睛里却饶有兴致。

　　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她，一副了然的样子，那神情让达奚妙辛觉得对方似乎早就知道了她会来。

　　好像这里不管发生了什么，都逃不出他的掌控，一点也不显得慌乱。

　　孝武帝刘骏暴怒：“何人胆敢打断祭典！”

　　达奚妙辛站在台下，仰望着这个君王。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来对了。直到站在祭台上的前一刻，她还在想这个问题。

　　冥冥中，好像有一种力量驱使着她一定要救寿寂之。

　　她也曾赌气地想过，他既然想死，就让他死去好了！何必要管这些事？他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可就是不行！

　　做不到不管不顾。

　　想到他会跟这些女人一起被烧死，就仿佛是有人在她的心头挖去了一块东西。她解释不了这种感觉。

　　这和对拓跋濬的感情又不一样。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寿寂之产生了这样一种复杂的情感。是因为可怜他吗？

　　总之，不想看见他这样死去，双脚不自觉地带动着身体闯了进来。等到她意识自己做了什么时，就看见了玄虚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

　　她在这一双双的眼睛里，发现了寿寂之，那个和尚、孝武帝刘骏……还有那一双细长凤眸。

　　那是萧道成的眼睛。

　　她是糊涂了，怎能这样，当着刘骏的面，冒然打断祭典。

　　玄虚抬头看了看天边飘过的一朵云，它被火柱染得通红。

　　“圣上——”她跪在台阶下，虽冷汗连连，心中的目标却格外坚定，就是一定要将寿寂之救下来。

　　“小人少辛，自幼修道，今日见玄虚法师在此处开炉炼丹，心中疑惑，故前来请教。”

　　“大胆！”刘骏呵斥她，“今日开炉祭天，若是耽误了吉时拿你试问！来人呐——”

　　“圣上。”刘骏的话还未说完，却被玄虚打断，只见他笑目盈盈地望向达奚妙辛，“一切皆为天意。既然这位小道长能闯入祭台，便是得了神灵的旨意。”

　　“国师——”刘骏眼见炼丹之事受到打断，心生不满。

　　玄虚淡然道：“圣上不用着急。圣上乃真龙天子，何惧寿命之限？那些不过是对凡人的束缚罢了！”

　　刘骏闻言脸色稍作好转，他视线扫了一眼达奚妙辛，语气仍带着怒意。

　　“你是道士？”

　　“是。”

　　“既是道士，那孤王来问你，今日孤王开炉祭天，以炼仙丹，你有何疑惑，竟要出言打断？”

　　“圣上，小人不解，以纯阴炼造纯阳，此等炼丹之法是从何处而来？”

　　刘骏看向玄虚，等着他来解答。

　　玄虚笑了一下：“小道长既然修道家法，怎么会连这都不懂？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玄牝，便为母。说的岂不是万物之根源在此。”

　　“天下为母的生灵多了，又为何要用这些少女来做柴？”

　　“人是万物之灵。也只能用世间灵气之首，方可修成正果。”

　　“玄虚法师说的也对。但小人还有一句不明，有劳法师传道解惑。”

　　“请讲。”

　　“听闻老子曰，万物抱阴而负阳，冲气以为和。可见，这世间万物都存阴阳两极，并无绝对。所以哪里又能得纯阴或纯阳呢？”

　　“上九而生阴，上六而生阳。我用这八十一名少女之体来炼丹，皆为母牝，取了上六之象，自然会生出纯阳之物。”

　　“小人不才，读周易，识六爻，方知物极必反。重阴必阳，重阳必阴。法师用了这么多纯阴之体，可知这纯阴之中早就变作了少阳，哪里还有什么纯阴呢？”

　　玄虚挑眉看她，似乎已意料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哦？以小道长的意思，是要用纯阳之体来炼药，才能得其果了？”

　　达奚妙辛可不会轻易掉进对方埋伏的陷阱里，她摇摇头，继续道：“即便是纯阳，也只能生出少阴，哪里能见纯阴呢？”

　　“说来说去，小道长也提供不了解法。”

　　“法师研佛，必知昔日佛祖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法师可记得那沙门是如何作答的？”

　　玄虚眉目间全是笑意：“那沙弥对曰，人命皆在呼吸之间。”

　　“法师既然懂得此处，又为何要舍近求远，去求长生仙丹呢？其实药已无阴阳，阴阳在人心中。若以此论阴阳法，无药不阴，无药不阳。”

　　玄虚摇着头笑道：“你用镜花水月来说事。我问你，人生如幻,往而不返，万万人修禅定又有几人与天地共存？往心中求，只是一团缥缈。”

　　达奚妙辛驳斥道：“那法师又何曾见过丹药真能助人长生？”

　　玄虚似乎很意外她会这样直接地反驳他，目光微微诧异，又反问她：“我炼的仙丹，圣上服用后亦觉神明开朗，身心愉悦。难道不是功效初显？”

　　达奚妙辛不知该如何驳斥这番话，她再想辩解，却见玄虚将手一抬，袖子一挥，似意终止两人间的这番辩论。

　　那刘骏也显得有些不耐烦，语气不快：“孤王服用仙丹，犹觉体内舒坦，似是有股仙气自丹田而上，妙不可言。你这小道士，方才说什么阴阳二法在人心中。我问你，你自己有没有修成？”

　　达奚妙辛一阵哑然。

　　刘骏见她这副模样，便冷笑一声：“既然你说阴阳自在心中，那孤王就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阴阳？”

　　说罢，他当真挥了挥手，命人端上来一把小刀。

　　他的笑容阴狠歹毒：“小道士，你若能让孤王见识一下，何谓阴阳自在心中，那孤王就信你一回，下令放了这些女人。”

　　侍从将搁着刀子的托盘捧到了她面前，达奚妙辛脑门沁出了汗珠子，背后阵阵凉意袭来，方才口舌之辩的那份胆识也顷刻间化为乌有。

　　这刘骏的性格果真是狠毒暴虐。

　　寿寂之在人群中端详着她，见她低头盯着那把刀不动弹，整个人像一根木桩子般杵在原地，便知她心中是害怕了。他将脸不屑地撇向一旁，这人简直是蠢透了！

　　“如何？”

　　头顶的太阳继续膨胀，发射着灼人的热量，达奚妙辛却不寒而栗。

　　她真的要血溅祭台了吗？

　　“圣上，国师大人今日开炉祭天，若是见了血怕是有些不妥。”人群中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达奚妙辛循声望去，便见到萧道成正在那里。他脸上带着漠然的表情，似乎对眼前的场景颇感不耐烦。

　　他这是演的哪门子戏？萧道成无不厌恶地想，人没救着，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就眼睁睁看着他被剖心挖腹好了。可一见他这模样，自己又忍不住开口。

　　一出好戏被人打断，刘骏本想发火，转过头却发现是他，便将火气又忍了回去。

　　眼下，朝廷的大部分兵权还在他手中，只能先忍着。

　　他阴狠的面容沉了下去，真是养虎为患。建康一役，萧道成功不可没，提拔他为太宰，原是想明升暗降，解他兵权，可熟料朝中一半将领都与萧道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几乎皆出其左右。于是，不但没如自己所愿，反而是壮大了对方的势力。

　　玄虚的目光在萧道成与达奚妙辛间来回晃动一下，似是心有所悟，唇角弯起，便向刘骏道：“陛下，太宰大人所言皆是。今日开炉祭天，若让这小道士血溅祭台，怕给这纯阴之气中添了一丝阳浊，甚是不妥。”

　　刘骏见玄虚也是此言，只能泱泱作罢。

　　达奚妙辛这才松了口气，却不知道萧道成是有心解围，只想自己这狼狈的模样又被他瞧见了，便更恨万分。

　　不知为何，她一见他就别扭的很。

　　刘骏要打发她退下，她往人群中看了一下寿寂之，咬着唇，不死心，还想再作别法，却听见玄虚说道。

　　“方才一番辩论，我见小道长还有几分慧根，也是有缘之人。”

　　达奚妙辛暗地里朝他翻了个白眼，意思是谁和你有缘了！

　　玄虚看见了她的这幅表情，并不在意，眉目浅笑。他转过身，锦斓袈裟曳地，朝着刘骏：“陛下，贫僧有一不情之请。”

　　“国师大人直言。”

　　“贫僧方才见这小道士对易理也有几分熟悉，想将他招为徒弟，带回宫中，也方便在贫僧为陛下炼丹之时，打些下手。”

　　他话刚落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不行——”

　　“不行——”

　　她是疯了，才会陪这和尚做这种拿人炼药，丧尽天良的缺德事！达奚妙辛刚喊出这两个字，扭头看见了萧道成，十分诧异。

　　他凭什么代自己拒绝？

　　紧接着，那些威胁的话语如海浪一样朝她脑袋猛扑过来，让她及时悔悟。

　　不行！留在萧道成的眼皮底下更是危险重重。思及此，她又改了主意。

　　玄虚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太宰大人有何意见？”

　　萧道成显睨了他一眼：“我并不觉得国师和这小道士在见解上有何共同之处。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国师大人真有信心能驾驭得了他，让他安心在宫里呆着？”

　　“这有何难？”玄虚不在意地笑道，“我要的不过是一个知玄学药理的人。他习周易，懂阴阳法，便能为我所用。至于进了宫，他若不本分，那就砍断他的双脚，让他没办法跑出去。”

　　达奚妙辛咽了下口水，实在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笑谈要砍断人腿的和尚，怎么会是出家之人。

　　不过，她宁可跟着这只笑面虎，也不愿贴近那个冷冰冰的家伙。

　　于是，她垂手作揖，便开口：“承蒙玄虚法师厚爱。小人只是唯恐自己所学知识浅薄，耽搁了陛下长生丹炼造之大事。倘若法师不介意，小人定当尽绵薄之力。”

　　“我怎会介意呢？”玄虚闻言愉悦地笑起。

　　达奚妙辛偷偷地抬眼去看萧道成，见到那双不动声色的眼眸深处，隐隐见是飞沙走石的风暴。

　　她似乎意识到了他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