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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开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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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黑漆漆的,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掉进了神秘的沉寂里。建康城的一切,生的,与死的,都被笼罩在凄凉的月光下。
这座城从古至今,埋没过多少冤魂呢?
寿寂之枕在一节木头上,闭着眼睛,仍能感觉到月光的寒意洒在自己的眼帘上。耳旁充斥着阵阵呜咽声,在空旷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
他不耐烦地蹙起眉头,不知道这些女人有什么好哭的?她们生时那般苟且,死又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
“寿寿……”一阵细微的声响,在这群啜泣声中格外清晰。
他睁开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寿寿。”这回声音响亮了许多,像是对方终于确定了他就在这里。
达奚妙辛在人群中穿梭来去,伸长脖子往每一座笼子里仔细打探,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他。
“你来做什么?”寿寂之见她,并不显得惊喜,反而在眉间浮上了一丝不悦。
“我来救你!”达奚妙辛还没发现他的异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尖细的顶针,要去拆解拴在牢门上的那把锁。
寿寂之不做声地望着她的动作,漆黑的双眸里若有所思。
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观察着四周动静,远处有几名守卫交谈的声音传来。她手中拆锁的动作并不停歇。
“谁需要你来救?”
达奚妙辛只当他是气话,也不在意,忽而又听他强调了一句。
“我不需要你来救,我也不打算出去!”
达奚妙辛手上动作顿住了,怔仲地望向他:“你说什么?”
寿寂之抿抿唇:“就剩我一个了,半人半鬼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达奚妙辛心想是桂香的死给他带来太大的冲击,竟让他有这种厌世的想法。她隔着木头栏杆,见他的脸隐在黑暗的阴影里,只剩一双漆眸,闪着疲倦的光泽。
“你不要这样想。”不知怎得,见他这模样,自己心里也跟着难受,“就算只剩你一个了,也要活着呀!”
寿寂之嗤了一声:“怎么活?这么长的时间,我自己都开始糊涂,到底我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你可以恢复男人的装扮!”达奚妙辛压低声音,“他们不抓男人!”
寿寂之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嘲笑道:“男人?你仔细看看我这张脸,这是男人的脸吗?你知道我顶着这张脸的时候,经历过什么吗?”
他继而摇着头,似乎在笑她的天真:“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这世上只有女人才会遭受这些吗?不是的,只要你活在那个地方,就和一只蝼蚁没什么区别。谁都能踩你一脚,谁都能主宰你的命运。”
达奚妙辛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又劝道:“活着,你可以离开那里。”
还能离开吗?他几乎不再抱有这样的希望。他身上早就打上了那条河的烙印。
逃不掉了。
苟且的活着,是因为自己欠她一条命。可现在,就连她都死了。像是这世上与他相连的最后一根线也断了,他变成了无根无茎的浮萍,飘到哪里,就是哪里。
现在,这片浮萍随着命运飘到了地狱的入口,那里是熊熊的烈火正在燃烧,很快,它就能埋葬在这火焰中,化作灰炽。
“我原以为自己是一株草,纵使被千踩万踏,还能屹立不倒。可现在才发现这错的离谱。”他手臂越过栏杆,将一株青草从泥土中连着根茎拔出,“一株草再坚韧,都抗拒不了更强大的力量。只要命运下够狠手,它就不会再有重生的机会。我现在就是这样的一株草,他们把我的根拔了出来,”
他就像这棵草一样,即使拼尽全力想要活着,最终得到的都是枯萎败落。
一种深深的绝望笼罩着他,也让达奚妙辛内心产生了震撼。这震撼又被强烈的哀伤所替代。
见他这样子,她心中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才能让他重拾信心。
他所经历的那些,她都不曾见过,也很难体会。
她自小在蜜罐子里长大,周围的人疼她宠她。遇到拓跋濬娶了别人,那就是对她最大的打击了。
她生气过,哭过,却一点也不会有轻生的念头。她不知道一个人在绝望中挣扎,反复被命运击倒是什么样的心境。寿寂之告诉她就像这棵草一样,看着自己的根茎被别人拔出,却无可奈何,只能任由身躯干枯。
“可是,人不是草……”她喃喃地解释,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
寿寂之转过身,背对她席地而坐,声音里已是厌倦:“你走吧。”
达奚妙辛所有的动作都僵硬在那里。
“你不走?明天,他们就要烧了这些女人。”
寿寂之冷笑一下:“以纯阴炼造纯阳?他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有一个男人混在里头,孝武帝想要的长生药,怕是炼不出来了!”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远处守卫的声音逐渐靠近,知道是有人正往这方向走来。
不能继续久留,她有些着急,见寿寂之仍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恨得牙痒痒。
“你走不走?”她不死心道。
寿寂之索性不再答她,闭起眼睛准备休憩了。
两名守卫的身影随着声音逼近,她跺了跺脚,转身隐入夜色之中。
第二天是个晴日。太阳在头顶上膨胀,宛如一颗火球。
女人们从笼子里放了出来,手上拴着绳子,一个牵着一个,列成数排,战栗地如陷阱里的猎物。
寿寂之抬头望了望天,他想:今天,整个建康城都像是一座火炉子。不知这样的火炉子会炼出什么东西。
高台上立着一座巨大的火炉,金光四射。几名萨满戴着面具,围绕着火炉手舞足蹈,将艾叶浸泡的泉水洒在炉壁上。
那座火炉是孝武帝命人用八个月的时间打造的,现在还是冷的,是一座死物。等到她们被人驱赶到那炉里时,有人就会从炉壁四周将火把扔进去。
于是,那火炉就变成了另一个太阳,会从四面八方吐出万丈火舌,怒焰会将所有人的躯体烧得皮焦肉烂,也许还伴随着裂帛般的惨叫。
但寿寂之认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叫的。
炉子里会化成一道火柱,冲向天空。
炉顶的中央有一方小小的空间作为容器,上面被密封起来。等到她们都融化成灰的时候。那个容器才会被打开。孝武帝就会在那容器的中央看到梦寐以求的仙药,也许是一颗,又也许是两颗。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开始笑。孝武帝一定不知道这些拿来烧炉子的纯阴之体里会有一个男人,所以,那仙药又有什么用呢?
他吃了再多也不会长生。
他笑得太开心,以至于四面围观的人以一种怪异而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只当他是被吓得发了疯。
此时,见到玄虚着一件金色的袈裟袍,手持九环锡杖,正立在高台上。他面朝火炉,脸上终于不见了笑容。
没有笑容的那张脸上,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在他的指引下,孝武帝拾级而上,慢慢往祭台走去。
寿寂之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孝武帝。他远远地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穿着玄色绣金龙的长袍,头配金冠。
他心中略微失望,孝武帝没有长着一张青面獠牙的脸,整个人看起来也并不异于常人。
这长相实在是配不上他的那些“丰功伟绩”呀!
孝武帝在祭台前匍匐下,行了三次大礼,才转过身,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盯着眼前这座火炉。
火炉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
他点了点头,玄虚手中的法杖往地面上一击,整个地面似乎都在震动。
“点火!”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少女们恐惧的哭声连成了一片。侍卫队用长矛管制着队伍的秩序,并将她们往火炉的方向赶。
“不……”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不要死!”
有人开始脱离了队伍,但那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弱小的力量怎么能对抗的了权暴?
很快,她们就被侍卫打回去了,她们开始哭喊,挣扎。
寿寂之冷眼看着这一切,就仿佛自己只是个围观者,仿佛他并不是作为要进入火炉中的一个。
这些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青丝,很快都会在火炉里融化掉。
她们连一具尸体都不会留下,谁还记得她们曾来过这个世上?
她们不会被发现,不会被记得,不会被留恋。
这八十一具尸体最终会成为一团灰炽,混在一起。哪管她们生前各自的经历!
火炉发出轰隆隆骇人的声响,就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吞噬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仿佛它是靠着这花朵般的食物来维持自己的生命。
四周飞鸣着鸟儿,它们在建康城的上空盘旋,却不敢靠近这火炉,生怕被它燎去了羽毛。
天空中,是大火失魂夺魄的怒吼。
玄虚一张白皙的脸庞,被火光映得赤红。岿然不动的他此刻竟显出了几分庄严法相。
世间诸苦,六道轮回,天、修罗、人间、畜生、饿鬼……地狱,
此真是地狱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