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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建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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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刘劭兵败。
七月流火,太阳炙烤着大地。建康城犹如一个巨大的烤炉,从地面往上蒸腾着热气,闷热难耐。达奚妙辛萎靡地窝在床间,强忍着内心的反胃。
她脑海里不断地冒出一具具残肢断骸的影像,差点没呕吐出来。
那是进城的那天,建康城里的影像。士兵们正在清理着城里四处散落的尸体。那些尸体除了刘劭的兵卒,也有身着普通布衣的男人。
他们是建康城的老百姓,在围剿战中被逼纳入了抵抗新帝的军队中。破城后,他们被刘骏纳入反贼之列,一律杀死。
断了的手脚随处可见,街道上血流成河,混入泥土里翻起泡沫,空气里漂浮着让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女人凄切的呼唤声,婴儿号啕的哭啼声充斥着整座建康城。但很快这些声音一个一个都消失了。
因为一个崭新的帝王时代来临了,所有人,都必须笑着迎接。
达奚妙辛顺着建康城里长长的街道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她看见了新帝命人筑造的那个杰出伟业——一座巨大的京观。
那是高六尺的,用敌人的尸体层层堆叠而出的高冢。一个个头颅裸露在土堆外头,眼神空洞,仿佛是一个骷髅塔。
达奚妙辛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她问周边的人。
“为什么要那样?”
“那是为了彰显新帝的英武之功。”旁边,一个将士得意洋洋。
达奚妙辛一阵眩晕,便蹲在地上大口吐了起来。
第二天,新帝刘骏登基,为孝武帝。
达奚妙辛混混沌沌地躺在床上,四肢无力,胸口恶心,身上的薄毯突然被掀开。
“起来——”一声叱喝。
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了刘窦娘。
“是你?”她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对看见她有些意外。
那日,她被罚了三十个板子,伤口还未复原,便没了踪迹。后来达奚妙辛才知道,刘窦娘并不久留在军中,是因为萧道成时常派遣她别的任务。期间,她也回来过几次,但也是来去匆匆。刘窦娘怕与她来往过密,被人起了疑心,故而也刻意疏远自己。
今日她回来,正巧萧道成不在府中,她便悄俏来找达奚妙辛。
刘窦娘将一份解药放在了桌上,抽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她扯起唇角,略带讽刺:“你还真是身娇肉贵。”
达奚妙辛不顾对方的奚落,精神萎顿地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茶,将解药吞服下。
千翅隐的毒因按时服用解药再未发作过,白骨心法虽能适当控制毒性在体内扩散,但并不能完全解除,她脑中还在计谋着如何才能脱离刘窦娘的控制。
“你急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机会接近刘骏吗?”她兴致怏怏地说。
“你这样躺着,难不成对方会送上门?”
达奚妙辛不说话了。
沉默了片刻,她试图摆脱自己的困境,尝试着与对方沟通。
“万一我找不到机会呢?”她说,“我现在是萧道成的部下,我的一举一动都要经过他。他怎么会容忍自己的部下动这种心思呢?”
“你这脑子难不成是做摆设的吗?”
达奚妙辛有些生气,便故意道:“你不怕我向参军大人告状,把我们的这些秘密都捅出去?”
刘窦娘眼眸深处流露出一丝凶狠的光芒:“别以为你在参军大人那里表现过几次,就能为所欲为了。你若想试,就看看我们谁先死!”
达奚妙辛被她眼底的凶光震住了,本能地摸了摸脖子,才悻悻道:“我真的没法子接近刘骏。金安城情况特殊,我也是歪打误撞,孤注一掷的。可谁知道刘骏是什么样的人?我无治国之略,又无领兵之才,他凭什么会看中我?”
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捂住胸口衣襟,补充了一句:“我可不做那种龌龊勾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从!”
刘窦娘冷哼一声:“你以为光你那副皮囊就能成事了吗?”
达奚妙辛闻言才放下心来。
刘窦娘又说:“我看中的是你道士的身份。”
达奚妙辛疑惑地望着她,却也不见她继续解释,便知问了也是多此一举。
“你也知我是女的,我这道士的身份也是假装的,能有什么用!”她叹了一声,眼下别说是去接近刘骏了,就连萧道成,她都不敢凑近。
刘骏继位后,萧道成被擢升为太宰,任建康令,仍掌兵权。一时间萧府门庭若市,前来拜访攀附的官员络绎不绝,差点没将门槛踏平。
也不知第一个是谁传出的消息,大家都听过萧太宰府上有一个小道士,颇受器重。于是,就连达奚妙辛也遇到了不少刻意来结交的同僚。
这些同僚捧着大把的金银珠宝,或古玩玉器,也有的根据达奚妙辛的身份对症下药,送来了许多道家典籍的孤本。
达奚妙辛心中有愧,又难于启齿。
若说被萧道成重用呢,是远远谈不上。来了建康以后,萧道成也很少让她参与什么决策。可若说是坐了冷板凳,偏偏那萧道成又时常在接见官员时带上她,到后来索性在府中给她留了间房,让她常住于此,帮着打点府上的一些东西。这使得大家都对她另眼相看。
而在达奚妙辛的心中,却恨不得萧道成能将她淡忘了,最好永远也别想起她。
《陈卓定记》的下落还是没个踪影,她已是十分焦躁。一靠近萧道成身边,见到对方盯着自己的目光,她便如做贼心虚般恨不得找个地缝遁下去。
万一自己北魏人的身份暴露了……
她像只鸵鸟般不允许自己再往下想,只求早点能打探到《陈卓定记》的踪影,然后再想办法解了千翅隐的毒。
刘窦娘怕被人注意到,没在她房中逗留太久。晚饭时,是一个小厨子端着饭菜送进了房间。达奚妙辛看了一眼,有鱼丸子、虾仁、鲍片、片皮鸭、酱猪肘…点心又有桂花酥、芙蓉糕等等,大大小小的碗碟摆了一桌,一时啧啧称奇,问那厨子。
“今日菜肴怎么如此丰盛?”
厨子一面用暧昧不明地眼神瞅着她,一面解释:“大人交代过,道长近日水土不服,饮食欠佳,让我们多准备些口味。”
达奚妙辛讪讪地笑了两声。
用过膳后,太阳快落山了,外头的热浪也消退了几分,达奚妙辛坐在亭子纳凉,戌时已近,萧道成仍没有回来。这时,礼部的一名叫张卓的小吏上门来拜访。
达奚妙辛原以为是来拜访萧道成的,直到管家将名帖交到她手上,这才知道对方是专程请自己去喝酒的,心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打发不掉,便硬着头皮应下了。
天下刚刚太平,建康城里也是百废待兴。虽不如前几年繁华,但一些酒肆店铺已陆续做起了生意,秦淮河畔也三三两两挂起了灯。
张卓选得这家酒肆就在秦淮河岸的西侧一角。酒是上好的太禧白,入口软绵,齿间留甘。达奚妙辛酒量不错,便多贪了几杯。酒席间张卓为显得亲近,便亲密地直呼她少辛,达奚妙辛刚开始有些不自然,后来一想反正是个假名字,就随他去了。对方说了些官场上的客套话,她也只是嗯嗯地应着,或礼尚往来地回应一两句。
约莫半个时辰,达奚妙辛觉得差不多了,便提议要结束,却不料那张卓突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少辛兄弟既然是修道中人,可曾体会过那做神仙的滋味?”
达奚妙辛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便说:“小道修行浅,做神仙这种事也只是奢望。”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凡人尚有成仙的机会,少辛兄弟年纪轻轻,却这般古板,可惜人间百味。”
达奚妙辛满头雾水。
“张兄说凡人就有成仙的机会?我研究古书典籍,还从不晓得有这种道理。”
张卓神秘地朝她眨眨眼睛:“少辛兄弟不信?我带你去瞧瞧。”
张卓把酒钱搁在桌上,没等达奚妙辛拒绝,便推推搡搡地带她离开了酒肆。两人沿着河畔向东走,一路上,见到两岸的灯光越来越多,人群也越来越密。
达奚妙辛还不曾听闻过秦淮河畔的风景,只见码头两岸是一架跟着一架的漆红花船,船杆上花团锦簇,点缀着海棠、芍药各式样的花朵。一阵阵欢笑从船坞里头传了出来。有些女人们立在甲板上,穿着轻纱薄缦的衣衫,脸上涂抹着精致的胭脂口红,风姿绰约,吐出的声音酥软到了骨子里。
达奚妙西仔细瞧着她们,觉得这些女人好看虽好看,却又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不知这秦淮河是什么地方,只觉得这里神神秘秘,十分热闹,一路上好奇地打量着周边的景致,这模样落在张卓的眼底,心知这小道士定是从未逛过窑子,还不曾体会那男女之间的妙处。
他铁了心要带他开眼界,便拽着对方往河畔深处走去。那里停着一艘小船,是远离了其他船只,船桅上悬挂着一盏简陋的纸灯,里头烛火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