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臣》念童童

10、心动

　　王天恩是朝中出了名的有龙阳之好。他平日在府中豢养着一些眉清目秀的少年，对此事自有一番领悟心得。

　　刘宋有魏晋遗风，官宦人家养几名娈童小琯也不是什么忌讳的事。故而，他对萧道成并不遮掩，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此事萧大人就不懂了。”

　　他酒劲上了头，来了兴致，便将萧道成当成了同道中人，恨不能将自己的那番实践总结统统拿出来分享。

　　“这小道士，妙就妙在骨骼体型上。”

　　“如何妙了？”萧道成若无其事地问。

　　“这龙阳之事，选出的男子与平常男人不同。正常男人的体格讲究的是健硕魁梧。而要行那事，选的男子，不是看脸，而讲究的是身体。这男子的身体要柔，要软。唯有如此，床第之间才有趣味。你瞧那小道士，脸虽丑了点，但却生得骨骼纤细，腰肢柔软。再瞧他举手抬足间的模样，竟还有几分曼妙娇态……”

　　酒是色媒人，王天恩越说越动容，竟幻想那小道士此刻正伏在自己的床榻间，粉嫩娇肤散发着温润热气。

　　萧道成伊始还听得颇感新奇，听到最后却见王天恩已是得意忘形，没了分寸，心底升出了一丝不快。

　　他毫无预警地倏然起身，将周边酒兴正浓的人群吓住了，喧哗声也在瞬间消失了。他视线在场内趋巡了一圈，最终垂眼看向身边的王天恩。

　　“王大人喝多了，回去歇息吧。”

　　醉成一团的王天恩是被两人架回营帐里的，剩下的将领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见到主帅面露不快，热闹劲头也跟着小了下去。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萧道成又回到位上，径自低眉酌酒，心思却不知游走到了哪里。

　　众人也不敢再高声喧哗，只跟着低头喝酒，偶尔有相互间交头接耳，那声音嗡嗡嗡地在偌大的营帐内响成一片。达奚妙辛原也是生性爱热闹，见此便索然无味。一个人吃着盘子里的牛肉，目光不经意地四下张望，却突然撞进了一双闪着琥珀色光泽的眼眸里。

　　四目相对。她只看到那里头是一片玄虚的深邃，正如幽静的深湖，那湖水的外面平静无澜，但你若潜进去，才发现那深不可测的尽头，会让人颤栗。

　　达奚妙辛很快发现对方投来的目光并不是巧合。他一直在盯着她看。

　　为什么？她哪里露馅了？

　　她内心疑惧，慌乱地躲避开对方的视线，故作镇定地举起酒杯，隔开他审视般的目光。

　　那只拿着酒杯的手，纤细滑嫩，不知摸起来是何感觉。

　　王天恩的话又不自觉得浮现在脑海里，萧道成不漏痕迹地轻轻晃动了一下头，企图将对方的那席话从脑中甩出去。

　　这男子的身体……要软……要柔……

　　他又盯着那只手看，视线一点一点挪动过去。那手腕散着蓓蕾般的光泽，像玉兰花般白皙。他袖子卷在了胳膊肘处，露出一节圆润的小臂，那手臂呈现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弹滑。他窄窄的肩膀藏在素净的道袍里头，是一道柔软的弧度。

　　他不得不承认，王天恩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视线辗转来到了他的脸上，又见到那对眼睛。

　　那对清澈的双眼，仿佛一泓泉水盈盈流动,随着微风泛起阵阵雪亮的涟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魅力，让人移不开视线。那粒红痣像一块嵌在泉边的石子，润泽光滑，透着娇态。

　　这双眼睛与他的视线不经意地对上，浮现出一丝狼狈的逃窜之色，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他忽然觉得，那王天恩说这丑东西妙在骨骼生得好，可在他看来，这丑东西妙是妙在了一对眼睛上头。

　　达奚妙辛像是被石头压住了脖子般，紧张地不敢抬头看，却仍能觉察到萧道成的视线始终都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他目光犹如钉子，牢牢地将她钉在原地，然后又剥开了衣服包裹住的层层障碍，使她浑身赤裸的展现在他的视野中。她牙齿忍不住打颤，从没有人，像他那样，用这样具有侵略性的目光探究自己。

　　还是一个男人。

　　她想到这里，又怕又羞，脸更像火烧似的烫起来，实在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仓促间差点打翻了桌前的杯盘。

　　只怕对方再盯下去，自己身上的那些秘密都要被扒开了来。她借口已生了几分醉意，匆忙地走出了帐。

　　江边的风吹起，摇晃着树影，将浑身的热气也吹散了许多。达奚妙辛抑制住方才胸口间涌动的异样情绪，惊觉到背后的衣衫被薄薄的汗打湿了一层。

　　她忍住心头的胆怯，回忆起刚才见到的那双眼睛，明明是不含半分情绪，却又让人忍不住的害怕。

　　他为什么老是这样盯着自己？她困惑，便借着月光，停在江边，检查一番。

　　还是一副平庸的面孔，并没有露出一丝端疑。塌鼻梁，圆鼻头，嘴巴看起来也不秀气。只剩这对眼睛还是自己的，若不是那日掉在陷阱里，被大小双看见了眉眼间的模样，她甚至想将它们也乔装一番。

　　她左照照，右照照，总之，这是一张普通到极致的脸庞，丢在人群中绝不会惹人注目。甚至，若要仔细看看，还会觉得有几分丑陋。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扯了一个嘴脸，果然江水倒映出的狰狞模样与自己想象中的如出一辙。

　　她看着看着，眼睛就情不自禁地瞪圆了。

　　因为她瞧见了就在她脑后，又多出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细长，尾挑，神收。

　　达奚妙辛不死心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那脸孔竟然更清晰地从身后浮现出来。

　　她脚底颤了一下，咬着唇才慢吞吞地转了过来。

　　“参军大人——”

　　“在这里做什么？”

　　“酒喝多了，出来透透气。”

　　萧道成点点头：“我也是。”

　　他绕过她沿着江边走去，远处传来咕咕的几声鸟叫，将夜晚映衬得更加静谧。达奚妙辛偷偷松了口气，正想转身离开，却见他往前走了两步后回头看她。

　　“不跟着来？”

　　达奚妙辛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前去。

　　岸边，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

　　萧道成的话并不多，大多时间目光是落在江面涨起的浪潮上。达奚妙辛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不敢多话。可长久的沉默使得两人间的气氛颇显尴尬。

　　她心猿意马，时而觉得对方可能已经有了怀疑；时而又确信自己并没有穿帮的地方。

　　两种思绪在内心里犹如干柴烈火般煎熬着，七上八下。

　　这时候，萧道成的声音伴随着江浪一并漂了过来。

　　“多大了？”

　　“小人十七了。”达奚妙辛的反应很快，连忙回答。

　　十七岁，正常的少年也该长得像模像样了。萧道成的目光从他头顶上掠了过去，轻轻摇了摇头。

　　“在道观里都学了哪些？”

　　“钟吕传道集、参同契、阴符经，这些都读过一二。”

　　萧道成听罢有几分意外，又问：“小小年纪，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怎想去做了道士？”

　　达奚妙辛一时哑口，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我自小就对道家的学问感兴趣。”

　　“就不考虑娶妻？”

　　达奚妙辛惊讶地把嘴张开，没料到萧道成会问这么一句。

　　“这……”

　　“如何？”萧道成停下脚步，回头注视着他的脸。

　　她额上涔涔地开始冒汗，半响后才胡乱找了个答案：“回大人，小人拜在老庄门下，一心修道，还不曾考虑过俗世间的其他事。”

　　萧道成视线里带着几分揣度的意味，打量着她，似是在猜测她说得是真是假。良久后，达奚妙辛见他唇畔不自觉得翘起，似是对她的回答颇感满意。

　　她心头松了一口气，见他要转身继续往前走，赶忙拦下。

　　不知为何，她害怕与他继续独处下去，也怕对方哪一个问题又将自己问得无力招架。

　　“大人，再往前就进林子了，夜间鸟兽出没，怕是不安全。”

　　“你怕我？”对方语气微微上扬，虽像是在询问，却又是肯定的意味。

　　达奚妙辛挤出了一丝笑容，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小人一介草民，大人位高权重，却给了我出人头地的机会。小人对大人是又敬又怕。”

　　萧道成朝着她凑近一两步，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下，见到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大人——”达奚妙辛忍住心中的惧意。对方身上流露出的气息总叫她不自觉的害怕。

　　“果然伶牙俐齿。”他的长眸微敛，落在她身上，语气不轻不重。

　　达奚妙辛不知这话是褒是贬，连忙低头认错。

　　月光像碎了一地的银子，洒在地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她的影子落在萧道成琥珀色的瞳仁间，是一个月牙白的纤细身影，脑后梳了个混元髻，又用浅色的逍遥巾将发髻包住。月光浮动在她的身边，像一层流淌的轻纱薄缦将她温柔的裹了起来。

　　那一小点的红就隔着月光的薄幔在晃动。

　　龙阳之兴么……

　　这念头在萧道成的心间不自觉得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