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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前尘旧怨烬如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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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前尘旧怨烬如烟(下)
她不知道过了过久,又发生了些什么。她的意识是在一阵吵杂中慢慢苏醒过来的。她隐约听到姬允强忍怒意的发问,卫公的劝解,最后是姜宜咬牙切齿,掷地有声的誓言——“小童可以自身性命作保,绝没有碰过尊夫人一分一毫!如有半点不实,甘遭天谴!”
瑶光嘤咛一声,手指动了动,有女仆惊喜唤道:“夫人醒了!”
尚在争执的几人闻言,忙疾步过来。姬允一把握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手心,一张脸又是焦急又是欣喜,“瑶光……”
瑶光微弱地睁开眼,使力回握了他一下,眼光却是看着脸色难看的姜宜,姜宜的一双凤眼生出强烈的恨意,若非顾及场合,只怕是想将她千刀万剐。
是啊,她理应想将她千刀万剐。她先是让她嫁了卫公,如今又借她的手,摔下长阶。眼下,就算瑶光昧心说一句,是她谋害,也由不得他人不信!只是,瑶光现在不想这样做。她缓缓叹息,有气无力地呢喃道:“不是她……主君,是我失足摔下,仅此而已。”
姬允握住她的手一僵,指尖慢慢生出些冰冷。
瑶光闭一闭眼,神色十分疲惫,“我能和姐姐单独说两句吗?”
姬允良久无言,只是慢慢放下她的手。很快,她听到奴仆退下的脚步,还有关门的声音。
“你究竟还想说什么?”姜宜的声音低沉中带着颤抖,仿佛是仍没能从她摔下去的场景中走出。
瑶光没有睁眼,反而将脸往里面阴暗的地方侧了些许,她缓慢地撘上自己的腹部,那里冰冷一片,但她知道,这个生命还并没有失去……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从五十层台阶滚落下来,它竟然没有离去。难道连上天也觉得她亏欠姬允太多么?所以,一定要让她为他留下血脉。
思及此,瑶光微弱地笑了笑,她在阴暗的光线里,睁眼看姜宜,“如今,我们算不算两清了?”
姜宜脸上神色难言,迫人的目光直直看了她半晌,似要将她看透,可是令姜宜遗憾的是——瑶光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她咬牙道:“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解释一下今晚的事情……”
瑶光脸上仍是没有表情,轻微的声音,像是随时都会破碎,“我欠了你,然后还你,仅此而已……”
姜宜赫然一声冷笑:“好,很好。姜瑶光,你当真是被摔昏了头了?竟成了一个疯妇!”言罢,她狠狠拂袖,走了两步却又忽而停下,侧眸冷漠道,“你明明可以借机狠狠报复,可是你却放了我一马。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姜宜站在原地等了很久也再未等到瑶光出声解惑。她阖了眼眸,不再等候,提步决然离去。
这,会是她们彼此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
瑶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渐渐有些混沌。半晌,她忽而自失一笑,气若游丝地喃喃道:“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又究竟想得到什么……”
摔下去的那个瞬间,她曾有过很多念头。她霍然觉醒,自己有多么肮脏,多么不堪。她的心里有不安,有愧对,有诚心诚意想要奉还,还有,还有一丝恶毒——她不是没想过陷害姜宜。那一刻,她不知缘何,竟想了姬允书房里的那枚腰坠。瞧,她多么自私。明明还念着诸儿,可到了这时,又因为姬允心底的念想而恶毒起来。
女人,总归是不可理喻的。
那夜之后,姬允同瑶光在东都驿馆里长期住了下去——瑶光肚里的孩子再经不起折腾,在孩子出世之前,瑶光需要每日躺在床上静养,每日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甚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医官来替她把脉。
不到七个月又历经磨难的生命,实在太脆弱。医官不止一次庆幸地对瑶光说,若非当时鲁公当机立断,抱着她满街寻医,救治及时,恐怕等他们这一群人赶到,也只能喂她喝下一碗堕胎药了。
瑶光温婉笑笑,手抚在肚子上,那个仍存活在里面小生命,似有所感应,轻轻地踢了她的手心一下。她的心中是感叹的,当初不管不顾地摔下去,如今方知道后怕。若是真的失去这个小生命,她一定会悲痛欲绝。幸好,上天眷顾,没有让她一直活在不幸之中。
她在床上躺够足足两个月的时候。某天,她悠悠醒转过来之时,忽而见到桌上整齐地放了一件新的冬衣,她觉得有些眼熟。尚在疑惑,候在旁边的女仆见她转醒,便拿了那件冬衣呈上来,轻声讨好道:“夫人临盆在即,我们的行李中却只带了夫人孕中的衣物,只怕等夫人临盆之后穿着会太宽松。这件冬衣是奴下连夜为夫人赶制的,腰身都是按夫人平常尺寸做的,想来以后会用得上……”
暖洋洋的鹅黄色刺痛瑶光的双目。她徐徐伸手抓过那件衣服,熟悉的做工,熟悉的款式。出嫁前未做完的新衣,此刻裙摆上已为她绣满了怒放红色山茶,俨然已是一件美轮美奂的成品。瑶光恍惚想起,当时她说要选青色料子,小满却提议说冬天的青色太冷清,不如鹅黄来得温暖。她当时本无心这些,便由得小满去了。后来……小满背叛了她。可她毕竟作为她的陪嫁丫头之一,虽然被她舍弃不再近身服侍,但仍随着整个出嫁队伍来了鲁国。
瑶光再没过问过她的一切。然,这件新衣出现在她眼前,她竟开始有些想她了。这近一年的时光里,也不知她被下面的人欺负成什么样了。连费尽心机要送上来的衣物,也被他人邀了功去。瑶光紧紧抓住手中的衣物,冷淡出声:“她在哪里?”
殷勤的女仆一愣,旋即赔笑道:“夫人在说什么?”
瑶光扫她一眼,眸中冷光清晰,“做衣服的人在哪里?”
女仆还想解释什么,瑶光嘴角嘲弄微扬,打断她的谎言。“若我没记错,你是我怀孕后调来服侍的。你又如何能知道我未怀孕之时的尺寸?”
女仆惊惶,一张脸都吓得泛白起来,忙跪下来求饶。
瑶光无心与她多说,只挥一挥手,疲惫道:“去,把她带来见我……”
很快,相别近一年的小满被带了上来。
身形消瘦,几乎站立不稳。一头黑发早已不复当初的浓密,鬓边竟还有一两根华发初生。她略有颤动地向瑶光跪拜行礼,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
瑶光倚在软枕上,端详小满很久,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微至极的叹息。半晌,她平静道:“此番来东都,你一直随行?”
小满臻首,恭敬仍如当初,“是的,公主。承鲁公照拂,奴下一直随行。”
瑶光略略颔首,想必姬允知道小满曾是她近身服侍的奴仆,是以多了一份准备,将她一齐带来。只是奴仆众多,瑶光既无心,也就未留意到小满也在其中。她将视线落在手中那件冬衣上,沉吟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言罢,她睨了小满一眼,语气陈述,“抬头罢。你有话同我说……”
“奴下的心思再瞒不过公主的。”小满听言抬头,一张脸依稀如昨,却比昔日沧桑。她的眼中含着晶莹泪水,苦笑的时候,从眼角一串又一串滑落下来。“奴下听说公主从‘观月台’上不慎摔下……公主,不要再为难自己,好不好?”
瑶光手一紧,裙摆上怒放的山茶在她手中皱成一团,她牵了下嘴角,答非所问。“难怪……你在裙上绣满山茶。”
小满在地上叩首一拜,抬眼,满含希翼地望着瑶光,声音早已哽咽:“是。奴下绣的是公主大婚那日的山茶。公主和鲁公一定会白首共老。”
瑶光面上没有表情,她伸手将手中那件衣服扔到地上,声音毫无波澜:“也许是同赴黄泉,也未可知。”
小满如遭雷劈,几步跪爬过来,惊疑不定地望着瑶光,声音犹如受了寒:“公主……唾手可得的幸福为何要丢弃?公主腹中的骨肉又该如何自处?”她有些哆嗦地捧起地上的衣服,泪光尤甚,“主君已是风烛残年……公主何苦要拿终身幸福孤注一掷?”
瑶光听言,心中骤紧。眼皮一跳,她眸中冷光凌厉,面色凛冽地看向小满。从她四岁小满就服侍在旁,那时小满年岁二十。小满陪她一起走过十一年,自该与她心意相通。她能猜到她是故意从“观月台”上摔下,这不奇怪。只是,她忌恨齐公这件事,至始至终只有诸儿隐约知晓,而小满即便同她再亲近,也不会将她内心的仇恨窥视得一清二楚,除非……瑶光一字一句低道:“你竟是齐公的人……”
小满泪流满面,凄惶地望着瑶光,却道:“公主与主君生怨,无非是为了公主的母姬。奴下一直没有机会告诉公主,如今,奴下以自身性命向上天起誓,主君很爱丽姬,从没有真正想要处罚她,那个时候他只是在等丽姬低头服软,主君每日都会问起丽姬的近况,甚至每晚站在丽姬寝宫外,遥遥相望……”
“住口!”瑶光厉声喝断她,心中情绪翻涌。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紧紧抓着小满的手腕,几乎是咬牙切齿,逼问:“他的爱,为何要我母姬低头服软?他的爱,到最后逃不过一场鸠杀,早知如此,当初为何要施舍他可怜又可笑的爱?!”
“公主,主君他……”小满还欲言说,瑶光怒气上涌,一把抓了她手中的衣,胡乱撕扯。因是冬衣,料子厚实一些,她力气羸弱,气急败坏扯了半天,最终只扯得自己面上惨白,几欲倒下。
“公主……”小满泫然,手忙脚乱地上前来扶住。
瑶光侧脸,闭眼再不愿看她,良久,待到她的呼吸终于慢慢平静,她便一把挥去小满的手。“十一年……”她睁眸,看着那件已经皱成一团的衣服,苦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的故主是他,非我。”
十一年.瑶光记得她拼死护她,以为是她真心维护,原来,还是因为齐公。
“你走罢。”她深深看了小满一眼,“我再留不得你。”
小满定定地看着她,泪痕早已肆意,似在瑶光目光中看到了坚定,她终于哑然无声,强撑着叩首拜别。
瑶光漠然地看着她离去,忽而冷冷开口,“你现在回去,也许还能看见他最后一面。”
小满身形一滞,声音抽噎难止,“奴下,谢公主提点……”
瑶光重重倒在床上,闭眼只觉全身力气皆无,心中一片冰冷荒芜。
自小满离开以后,瑶光连日郁郁起来。几个医官轮番劝说,她才勉强打起些精神。如今她的腹中孩儿快要九月,因为药物因由,大抵会早一步出世,再大意不得。
这个日子果然很快到来。这天,瑶光尚在午歇,忽觉得腹中疼痛一阵胜过一阵,她被生生痛醒,神智立时清醒过来,额上冷汗密密。
房中本有服侍的奴仆,见瑶光醒来,赶着近前服侍,却见她脸色苍白,秀眉紧蹙。奴仆惊吓之后,很快反应过来,顾不得规矩,几步跑到房门,急声交待守门,“快请医官,快请稳婆,夫人要生了!”语罢,又对另一个守门声音疾言:“快去天子宫里请主君回来!”
瑶光狠狠咬住下唇,腹中疼痛愈甚,额上更是冷汗不歇。耳听得那奴仆快言快语宽慰着她——“夫人别怕,忍一忍就好,稳婆马上就会赶来!”一边说,一边为她擦拭额上汗水,又取了干净的棉帕,来替代她被咬出血痕的下唇。
做好这一切之后,稳婆和医官已相继赶到。瑶光痛得呼吸都困难起来,她觉得眼前人影重重,四处都在忙碌,她耳旁听到各种杂乱的声音,额上有温暖的锦帕在不断擦拭。越到后来,疼痛越是撕心裂肺,全身的衣衫都被汗水打湿,连身下的锦烟也被她生生抓破一块。她只能努力听清稳婆的呼喊,下意识地照做。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竟已暮色四合,她早已筋疲力尽,声嘶力歇,根本再使不出一点力气。旁边的奴仆不断喂她燕窝粥,指望恢复些体力,她勉强吃了几口,再无法下咽。医官连连为她施针,稳婆也使出浑身解数。
姬允早已赶了回来,在门外焦急踱步,隐约低声在质问奴仆什么。
瑶光又挣扎奋力了一会儿,就在她意识快要模糊之时,身上忽而一轻,旋即一声婴孩的哭啼划破刚刚降临的夜色。
“夫人……”下一瞬,姬允顾不得讲究,径直破门而入。瑶光依稀听得稳婆连声说着恭喜,房中所有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
瑶光心中慢慢松懈,微弱地扯了扯嘴角,终于撑不下去,昏睡过去……
待她醒来,已是夜色深沉,房中烛光冉冉。姬允亲自抱着一个红色襁褓,担忧地坐在床边,此刻见她醒来眼中喜悦遮掩不住,忙抱了襁褓在她眼前,声音颤动:“瑶光,我们有儿子了……”
瑶光眼眸转动,一种奇妙的情感从心底贯然而出。儿子?眼前这个被襁褓紧紧裹住,又红又皱的小家伙便是从她肚子里爬出的儿子么?她想伸手抚摸他一下,这小家伙一定好轻好软,可是她的手竟然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敢落下手去抚摸,怕惊扰了他的梦境。
手被温暖轻轻握住,带着她抚摸到小家伙脸上。她心中那种奇妙的情感更甚,她顺着带动她的那只手望向姬允。姬允伸手为她拭泪,“别哭……”
瑶光闻言,方惊觉自己脸上湿润一片,她点点头,怜爱地看着熟睡的小家伙,慢慢破涕为笑:“他好丑……又这么小小的,软软的,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儿呢?”
姬允满目柔光,也笑起来,“都说儿子如母,将来一定比我好看……”
瑶光禁不住噗呲一笑。
成婚近一年来,他们或许亲近却从不亲密。姬允的好,瑶光一直有意无意在回避,而这一刻,孩子的出世,让两人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隔阂好像在慢慢消散。所有温情以外的一切,都被暂时抛却。
短短几日光景,寒冬来得十分突然,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今日格外的冷。瑶光的房中烧足了炭火,此时暖意融融,姬允正亲自喂她汤药。
夫妻俩正低声讨论孩子,忽听房外脚步声急促,很快已到门前,有人大声禀道:“主君,八百里加急快报!”
“呈上来。”姬允皱眉吩咐。立时,房门打开,一个伶俐的奴仆托着竹简疾步上前。
姬允并不避讳瑶光,当下便拿过那只竹简细细翻看。半晌,忽而长叹一口气,抬眸过来怔怔地看着瑶光,嘴唇微张,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瑶光本不欲参言,但见姬允如此看着她,不由心中一动。“与我有关?”
姬允脸色沉重地点点头,仍没有说话,略有犹疑,他将那竹简往瑶光身前递了递。
瑶光迟疑地看了姬允一眼,旋即缓缓抓过那只竹简。她只是随意一瞟,却如遭惊雷——齐,僖公甍逝。
手中竹简豁然滚落,径直滚到地上去,铺成一条。她脑中只嗡嗡作响,看向姬允,不能置信,“齐公……甍逝?”
“瑶光……”姬允没有正面回答,只皱着眉头目光怜惜。
心好像被紧紧扼住,连呼吸都极其不畅。瑶光阖眸,一串眼泪滑落而至,整个人几欲倒下。甍逝,甍逝……所有的记忆犹如飓风一般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最初的疼爱,中途的舍弃,最后的怨怼生恨。
他说,你越来越像你母姬了……
正因为她越来越像母姬,所以他每次见到是不是都会心痛?想要忘记的过往,她却总提醒着他记起。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她说过要不死不休。不死不休……如今他死了!他竟死了!多么讽刺,她的怨怼还没能消除!
瑶光忽而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渐渐不可抑制。这是对她的报应抑或是宽恕?她费尽心机想要谋害生父,可是现在什么都白费了……她该哭?还是该笑?哭的是大仇未报,笑的是她终于不再活得费尽心力。
造化如此弄人。
因在月中,她与姬允一直分房就寝。而现在她新近丧父,姬允欲留下宽慰,被她淡淡回绝,几番要求无果,又怕徒惹她烦忧,只好多多叮嘱,又留下得力奴仆在外照看,才迟疑离去。
瑶光浑浑噩噩地过了整夜,直到破晓也无法成眠。四周静谧非常,隐约还听得见院里积雪压断残枝的声音。她忽而缓缓起身,屋内炭火正旺,又四处铺就皮绒,即便只着单薄的中衣也不会太冷。
此刻,她徐徐从随身小囊里拿出柳如给的那包毒药,神情怔愣。半晌,终于指尖颤动。瑶光慢慢地走到角落里烧得正旺的铜制火盆旁,红彤彤的火光熨得一身暖和。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神情淡漠地放手,那包毒药落入炭火,烧起一阵明烈的火苗,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烟兀起。
跳动的火苗闪动不定印在瑶光瞳眸深处,似有盈润,就在此时一滴晶莹毫无征兆地落在火里,青烟蓦然激起,带着心底所有的情绪,在冷空气里飘散而去……
也罢,也罢。
前尘旧怨尽消散,前尘旧怨烬如烟。
她,应有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