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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魂梦一别十五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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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魂梦一别十五载(上)
十五年后。深春,齐国。
春色嫣然,草木荣华。在翠色四拢中,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队呼喝而行,车上锦绣朱纱摇晃不止。
疾行之间,第三辆马车窗上的绣帘被人轻轻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妇人美艳的脸。天上日头正盛,恰好映入车内,只见那妇人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唇若朱丹,凝白的肤色犹胜晨间冬雪,一双潋滟的眼静静望一望远处两名男子并肩策马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言。
片刻之后,妇人方徐徐放下绣帘,慢慢叹出一口气,眉间微蹙。
马车忽然缓缓停了下来,妇人振作精神,听得外面一众行礼声响,旋即车门被打开,一名气度沉稳,长相英俊的中年男子跨步进来。妇人欲起身见礼,男子手指微动示意不必,妇人便扶他在身旁坐了下来。
“快到临淄了。齐公说暂时休整一会儿,等下午再入城。”男子阖目略有疲态地将头靠在车壁上,仍任由妇人为他轻柔拭汗。
妇人手上一顿,旋即恢复动作,微笑道:“连日赶路,大家都乏了。等到了驿馆,主君好好歇息一番罢。”
男子听言,忽而伸手捉住妇人纤细的手腕,剑眉轻蹙,瞳眸一缩,一丝华光迅速闪过。“瑶光……自泰山以来,齐公一路相迎至今,寡人觉得他委实,客气了些……”
被捉住手腕的妇人,正是瑶光。十五年的岁月荏苒,她容色不减,反而更多出几分风韵。此刻,她神色未变,手中的锦帕却微微抓紧了些。
她如何听不出他言语中的含义。今次,再回齐国,是因接到天子旨意——齐公姜诸儿欲娶天子公主,鲁公姬允作为天子近亲,理应前往主婚。他们夫妻奉旨而来,未料刚过齐鲁交界,齐公竟已等候在侧,然后一路相迎至今。瑶光是惊讶的,她没想到诸儿竟迎至交界。虽然她隐隐期待过这次会面,毕竟隔了十五年之久,她对于曾经亲密的诸儿肯定会有想念。是的,想念,仅仅是作为亲人的想念。她如今有夫有子,当年的那份情早应化成灰烬埋在心底。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她所想的这般简单——诸儿一路对她诸多关怀,眼中的温柔从不掩饰。几次下来,姬允也看出些端倪。
她心底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但她不愿多想。毕竟已经十五年了,即便诸儿是念着旧情,大抵也不会太出格。思及此,她稍微松了口气,向姬允莞尔道:“齐公与小童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一向比其他兄妹厚重。相隔十五年,甫一见面,难免齐公兴致高些……”
姬允听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而瑶光笑容自若。半晌,姬允松手,侧眸不再看她,重重叹出一口气:“但愿如此……”说完,不待瑶光再言,径直拿过她手中的锦帕,自顾自下车离去。
瑶光望着他的背影,心神不安。这十五年来,他们虽说不上鹣鲽情深,但也算琴瑟和鸣。姬允对她极是维护,私下交谈时也甚少自称寡人。今日,她知道他是在生气,可是,当年的事教她如何亲口说与他听?所以,她只盼望着婚礼一过,早些回去鲁国。
瑶光幽幽叹息一声,只听得车外似已整顿好,不多时,马车又开始行驶起来。
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瑶光被一阵动荡惊醒。迷蒙间,她挑帘一望,但见天光之下熟悉的宫门巍峨宏伟,竟是到了齐宫宫门。
瑶光有些清醒,听得女仆在外恭敬道:“夫人,齐公夫人与齐国众臣在前迎接,齐公请夫人下车一叙。”
齐公夫人?瑶光心思微转,听闻这些年来,姜诸儿将齐宫诸事皆交于嫁过来的宋国公主,并封了君夫人。现下想来,这位新嫂嫂她还未曾见过。她心下稍安,逐道:“扶我下车罢。”
“喏。”女仆应了,忙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搀她出来。
瑶光从车上下来,一路走到宫门,但见一众大臣跪了一地,一位华衣妇人略微错身在姜诸儿身后,此番她正与姬允含笑说着什么。眼光一转,她看见瑶光,于是笑容更甚。她容貌清秀,气质温婉,一双杏眼带着亲切关怀之意,让人好感顿生。
姬允因着妇人的目光回眸过来,向她伸手微笑。瑶光回应一笑,将手放到他手心里,她看了姜诸儿与那妇人一眼,便略略臻首,正待见礼,那妇人忽而亲热地拉住她另一只手,语气熟稔亲切道:“多年不见妹妹,妹妹竟是愈发绝丽了。”语罢,又向姬允笑道,“还是鲁公福泽深厚。”
瑶光听得皱眉,下意识挣了一下手,那妇人想是用了些力道,难以挣脱。耳旁,只听姬允回应笑道:“承夫人盛赞。齐公与夫人伉俪情深,乃是天下美谈。”
妇人莞尔,诚恳道:“此番鲁公与妹妹能赶来为主君主婚,实在是辛苦。小童已听主君之令,备好驿馆,稍后便护送鲁公前往。”
姬允客气道:“有劳夫人。”
此时,瑶光的手被妇人轻轻拽了一下,瑶光心中莫名一沉,只见妇人上前一步,动作亲昵,声音似乎按捺着欣喜,对姬允道:“小童与妹妹多年未见,甚为思念,如今想与鲁公暂借妹妹一叙,不知鲁公可否应允?小童自当感激不尽。”
此话一出,瑶光惊得蓦然抬眸,恰见一旁长身玉立的姜诸儿眸中闪过一抹柔色,因已是中年,他的眉目较少年时更凌厉些,但此刻看着瑶光竟是温柔难言,仿佛回到锦绣少时。
瑶光咬了咬唇,心中大抵明了。这位新嫂嫂想必是授姜诸儿之意,明明她同瑶光从未见过,却在群臣面前故意这番说道,料定瑶光夫妇不会伤了情面,应允所请。
姬允手心的温热徒然清晰——他握紧了她的手。瑶光只听他略有为难道:“夫人与内子情谊深重,寡小君本不便多言,只是一路车马劳顿……”
瑶光不假思索,含笑接过姬允的话,道:“小童与兄嫂相别多年,确应回宫一叙,奈何连日行来,小童实在疲乏不已。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小童只能暂且辜负兄嫂美意,待到他日同主君一齐前来拜访。”
瑶光这番话语气委婉,立场坚定。姬允似是松了口气,手上的力气也转为柔和。瑶光心里不安,故意不去看姜诸儿,只感觉他的目光不管不顾一直追随。
妇人拉着瑶光的手不肯放开,脸上堆起笑容,对瑶光亲切道:“我早已料到妹妹会疲累,是以已在我寝殿之中为妹妹准备好休息之所,现下既已到了宫门,还是去我殿中休息更近些才是。等妹妹养足了精神,咱们姐妹再好生一叙,这一别十几年,我有很多体己话要与妹妹相谈呢……”
瑶光笑容微有僵硬,一时竟不知如何推辞。姬允见状,忙道:“今日时辰已晚,怎好让内子叨扰夫人……”
“怎会是叨扰?如今相隔十几年,我只盼着妹妹不会厌烦与我才是……”妇人顿住笑容望向瑶光,咬唇幽怨道,“妹妹迟迟不答应去我殿里歇息,莫非是不愿同我叙旧?想来,相隔十几年,妹妹是对我这个嫂子疏远了罢……”
话已至此,况且旁边还有那么多大臣跪着,瑶光不便将话挑明了,只能暗自咬牙强笑道:“怎么会……”
“如此便好……我可当妹妹答应我了。”妇人掩唇一笑,过来亲昵地挽住瑶光。
“齐公夫人……”身旁的姬允还欲言说,妇人抢先嗔笑道:“小童不过是要暂且妹妹一会儿,鲁公可是舍不得了?也罢,待我们姐妹说完体己话,小童立即将妹妹送回鲁公身边,鲁公安心便是。”语罢,妇人动作随意地过来拉瑶光另一只手,姬允只好避让。妇人理所当然拉过瑶光,挽在身侧,体贴道:“妹妹一路疲累,理应快些去我殿中歇息才是。”
瑶光心知此事已不可避免,反而有些释然。她抬眼看向姜诸儿,眉长入鬓,双眼狭长,熟悉的眉目仍如当年俊朗,不过更添了一分稳重。他傲然伫立,风度天成,令人敬畏。瑶光手心无端生出细汗,却只能与妇人敛衽退下,去往齐宫。
上了马车,瑶光懒得再装,于是不理会妇人的殷勤,兀自闭目养神。
马车没行驶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搀着奴仆的手,瑶光大方下车,但见眼前春花待放,翠色初成,景致十分熟悉。她仔细看了几眼,发现此处正是当年她在齐宫的寝殿。
再见故景,瑶光心中情绪复杂,就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忽起动荡,往事在脑中幕幕重现,掀起层层波澜。
她静静伫立很久,才抬步进去,殿中纤尘不染,所有陈设亦与当年一般无二。
妇人尾随进来,含笑对瑶光说道:“我已吩咐奴下为妹妹准备好香汤,妹妹若是累了,不妨沐浴歇息。”
瑶光转身看她,答非所问,“这里……现在是你的寝殿?”
妇人眼中波光一闪,却莞尔道:“之前有奴仆过来通传,说是主君与天子公主的婚礼有些细节尚需处理。妹妹在此稍作歇息,我随后再来。”
瑶光心中一动,看着妇人欲离去的背影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脚步一顿,旋即回身,容颜美丽,笑容清婉:“子瑾,妹妹可唤我子瑾。”
瑶光冷冷看她一眼,“这一切都是哥哥让你做的?他想作甚?”
子瑾垂眸轻笑,避而不答,只道:“我事务在身,不便陪伴,妹妹有事尽可吩咐下面的奴仆。”言罢,不顾瑶光脸色阴沉,径直提步离去。
瑶光心思通透,此番情景自然明白子瑾为何急着要走,只怕不需多时,姜诸儿便会前来。她暗自咬唇,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这样做,会害人害己!瑶光心中无端烦躁,抬手便将矮几上青铜兽耳的熏炉拂倒在地,香灰散落一地,渐渐失却温度,只残留她曾经最为喜爱的浅淡香味。
瑶光在地上坐了会儿,慢慢镇定下来。既然已经知道姜诸儿会来,她该调整好情绪才是。
事情正如瑶光所料,她方支颐养神了片刻,便听外间一众奴仆恭谨见礼。她徐徐睁眸,正看见姜诸儿。
高冠鎏金,金纹纯衣,斜阳懒懒倚在他身上,衣上的金纹熠熠生辉,更衬得他气宇轩昂。他阔步急行,待见到瑶光时,不禁眉目舒展。
瑶光犹自记得她刚从别宫回来的时候,他也常常踏着斜晖过来看她。怔忡之间,她竟忽而忘记今夕何夕,只见着矮几上铜壶青樽陈列如旧,便鬼使神差地为姜诸儿斟上一杯清茶。
此时,姜诸儿已走到近旁,见她斟茶,面上不由带起了微笑。他在矮几前撩袍坐下,眼见瑶光将杯子递过来,姜诸儿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伸手握住瑶光皓白的手腕,轻唤一声:“瑶光……”尾音之中,隐有颤动,情意宛转。
他的眉目近在眼前,俊美如昨,但那一分轻狂之气已没了踪影。如今身为国公的他,气度风华之沉稳皆是当年不及。瑶光回过神来,手腕退缩了一下,姜诸儿有所察觉,加了一份力度。瑶光颦眉,心中终究不忍,只佯怒道:“这茶,你喝是不喝?哪有这样一直握着别人手腕的道理?”
姜诸儿眉开眼笑,“当然喝的。”言罢,轻轻接过她手中的清茶,松了手上的力气,一口饮尽了杯中清茶,凝视着瑶光,禁不住笑道:“我的瑶光还如当年直率……这么多年,也只有你,会对我如此说话。”
瑶光心中一凛,略略回避,笑容勉强:“哥哥如今贵为齐公,自然无人敢这般说道。”
姜诸儿听言,唇边笑容微有凝滞。他忽而起身,走到瑶光身旁坐下。瑶光眼皮一跳,欲要退避,却被他紧紧拥住。他声音又低又轻在温热她耳后的皮肤。“瑶光……不要躲我,不要怕我……好不好?”
瑶光手心出汗,一个好字差点破口而出,但幸好她还有理智,知道如今他们最好的结局便该是南辕北辙,是以她紧紧咬住唇,不作回答。
姜诸儿听不到她的回答,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似怕一松手,她就会离去。良久,他又低低出声,声音沙哑,隐有哀求之意。“瑶光,回来吧……回到我身边。”
他略沉的嗓音拨乱空气,在心间留下酥麻的震动。瑶光只觉自己呼吸一滞,一颗心重重沉下去。
终于还是来了……
她想也不想,奋力要推开姜诸儿,奈何力量悬殊,仍被姜诸儿抓紧双臂。她云鬓微乱,衣襟松散,一张绝美的脸因用力而泛起红云,一双美目清莹之间隐有薄怒,“哥哥糊涂了。哥哥贵为齐公,而瑶光却是鲁公夫人,哥哥如今说出此话,要置齐国于何地,置鲁国于何地?”她似有不忍,索性侧眸不再看姜诸儿,只接着道:“况且,哥哥近日便要迎娶天子公主,怎可出再说这般悖论之语?”
瑶光深知,今时今日,太多的东西牵绊了他们。这十五年来,她在姬允身边过惯了安定的日子,于情于理她都不会再回到姜诸儿身边。一个女人,成家生子之后,但凡再遇动荡,定是要一力抵抗的。她对姜诸儿的躲避,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瑶光话音刚落,只觉臂上疼痛起来,姜诸儿指节泛白,神情急切中带着诚恳,他眼中泛红,紧紧盯着瑶光,道:“瑶光,我迎娶天子公主,正是为了能再见到你。”
瑶光脑中轰然一声,她呼吸难平,惊疑不定,语音出口竟颤抖起来。“哥哥……”
“别叫我哥哥……不要再叫我哥哥!”姜诸儿拥住她,紧紧禁锢,他在她耳边急迫诉说着,“瑶光,你知不知道,你离开的那一年里,我几近崩溃……这十五年里,我一直盼望着,盼望着你能再回来。如今,我做到了……”颈上忽有一点冰凉,竟是他的泪水滴落。“瑶光,瑶光……我们说好不离不弃,不离不弃啊……”
瑶光心里刺痛不已,当年的一切历历在目,只是,只是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如今她是姬允的人,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再不复当年时光,再不复当年时光……况且,即便是当年,也是不该开始的事情。这一切,终究是她的过错!瑶光咬着牙,冷静道:“哥哥……我们不可以再在一起的。”
因为瑶光的话,姜诸儿动作一僵,箍住她的手紧到几乎让她不能呼吸,他的声音隐着暴戾,隐着期翼,竟轻轻颤抖起来。“瑶光,不要丢弃我。告诉我,你会回来……你会回来。”
身体开始止不住地簌簌发抖,瑶光眼中有泪光晶莹。当初她嫁到鲁国,是存了一颗必死之心,可是后来,齐公死了,她的仇恨没有了,她反而为了孩子活到了现在。早在嫁去鲁国,她意识到无法再和诸儿在一起的时候,就死心了。因为绝望,所以她放手,而诸儿却是以为有希望,所以紧抓不放。
一路走来,已经做错了那么多事情。今时今日的她,再不是年少无知,所以这一次,再不能错下去——无论用怎样的手段,他们在一起,始终是天理难容的事。更何况,如今身份牵绊,执意下去,随之引发的就会是天下动乱!瑶光的嘴唇犹自颤动着,喉咙发紧,涩声一字一句道:“哥哥……放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