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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前尘旧怨烬如烟(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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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前尘旧怨烬如烟(中)
时间犹如流水,往往在我们不经意之间已流淌到远方。不过转眼,当日那场惨烈的混乱,竟已过去几月。
一个闷热的午后。瑶光小憩方起,被女仆服侍着起身。她下意识地护着腹部,走到撑开的窗前,见外面夏日炎炎,庭院中的花草皆被晒得奄奄一息,随意指了一个女仆道:“等到黄昏的时候,你负责给那些花草浇些水去。”
女仆臻首道:“喏。”
身后有两个女仆跟上来,轻轻摇动绢扇为她纳凉,其中一个温柔提醒道:“夫人,服用‘安胎药’的时辰到了。”
瑶光闻言,抬手抚了一下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如今怀孕已有五月,正是那日混乱之后把脉发现的。大夫那时说,她怀孕已有月余,但惊吓太过,脉象不稳,必须每日服用安胎药物,岂料这一喝便是四个月。
她犹记得,听闻她怀孕之时,姬允激动地完全不顾礼仪,将她抱起连转了好几圈,若不是大夫阻止,只怕他还不知道要转多久。她从那日,心境便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知是因为肚子里多了一个新生命,还是她察觉到姬允那时的欢乐并非作假。有时候,她忽然很想就这么沉浸在幸福里,不想仇恨,不想诸儿,经历过那场生死追杀,她想,她可以努力去爱姬允。
只是,这一切,只是她想……她不会去这么做——母姬的死,别宫的四年,还有疼她爱她的诸儿。她说了,不死不休!所以她仍会行动,但,不是现在。那个时候,姬允不顾性命保护她,她却一直在谋算何时要他的命。她欠他太多,总归要为他留下一线血脉。
柳如在最后关头塞给她的东西,正是她寻求的毒药。那个聪明的女人料定会难逃一死,若是她最终没能杀了姬允,她希望瑶光仍能执行她的承诺。而那时,柳如曾喂她吃的所谓毒药,在当时瑶光便有所察觉,那只是在吓唬她而已。并不是什么毒药,柳如当时喂她吃的,不过是一粒贵妇养颜服用的‘生肌丸’。柳如那粒药丸想必是山茶制成,所以浮出一股山茶的幽香,却并非是沾染到她身上的香气。
当瑶光想明一切之后,更是由衷地佩服这个女人。为了爱情和主子翻脸,又因仇恨丢弃性命。敢爱敢恨,一切约束都对她没有作用,她就是她,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夫人?”声旁的女仆轻声呼唤,将瑶光从思绪中拉扯出来,她垂眸一看,正见女仆奉药过来。瑶光接过那碗药,慢慢喝下,又立刻有人呈上蜜饯。她随意含了一颗在嘴里,殿外忽而有人急急奔行过来,在门外叩首禀道:“夫人,主君请您前往书房一叙。”
“知道了。”瑶光轻声应了,欲迈步前行,几个女仆见状连忙要上前搀扶,被她抬手制止,“只跟着我便好。”
她微笑着在奴仆的簇拥之下,上了点缀精致的马车,一路到得姬允的书房,已有人在旁接引。
众人跪迎,当先一人向她低眉叩首道:“主君方被司空大人请了过去,临走之时让奴下转告夫人,让您等一等他,很快便回来。”
“也好。”瑶光颔首一点,已有人将书房的门打开,又端了两盆冰块进去为她纳凉。一切布置妥当,方才恭迎她进去。
姬允的书房,她并非第一次来,相反,姬允因知晓她喜读诗经,早已交代过可以随时过来。只是,书房毕竟是他议事的地方之一,她不想逾矩,是以非召不入。
此刻,她静静坐在姬允特意唤人为她准备的软垫上,等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乏味,便索性站起来,打算寻一两卷诗经来看。
有女仆想上前来搀扶,她手指轻动,示意不必。她本来得不多,是以并不清楚竹简存放的格局,找了一圈无果,却绕到了姬允处理政务的红木小几上。瑶光随意瞥了一眼,提步,正欲重新坐回去,眼角却忽然瞟到一件旧物。她心中一冷,侧眸细细看去。
制作精细的笔架旁,那件熟悉的腰坠,令瑶光脸色泛白。腰坠是上好檀香木所做,轻巧的菱形。她缓慢伸出手去触碰它,阳光耀眼,她清楚地看见这一面刻了兰心蕙质四个字。若是没记错的话……瑶光咬唇,徒然翻过另一面。“姜宜”二字霍然入眼,一刹那犹如刀尖刺心。
不知是否是屋内冰盆布置得过多,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她竟觉得手脚冰凉。她的唇边兀自有一抹浅笑,她放下腰坠,任它仍静静躺在那里,恍惚间似乎还能闻见它散发出来的幽幽香气。
“姬允一向心口不一,请你记住你对他的恨,不要被表面迷惑……”
柳如死前的话,不知为何会在这时清晰地在她脑中突兀出现,瑶光试图躲避自己的思绪,然而她越是躲避,却越是挥之不去。她当初随口编出的瞎话,此刻终于被证实了吗?她怔怔地看着腰坠,若非他心里有姜宜,她的腰坠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她痛苦不堪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众人行礼的声音,有人禀道:“主君驾临——”
瑶光深吸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紧紧篡在一起。她点点放松自己的手,再不去看那腰坠,只徐徐站起,强迫自己脸上带起笑意。
刚刚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姬允已一脚踏了进来。瑶光垂眸一笑,欠了欠身,“主君。”
“瑶光,让你久等了。”姬允含笑过来,拉住她的手时不由一惊,“手怎么这么凉?身体不舒服?”
瑶光将手抽回,没有抬眸看他,但仍带着笑颜:“我没事。”
姬允凝眸看她,半晌未语,而后小心拉过她的左手查看,只见一团不平坦的疤痕几乎占据了整个手背,形状可怖。这正是四个月前那场混乱所留下的痕迹。姬允眼底的疼惜毫不掩饰,“痛吗?这个疤痕恐怕永远去不掉了。”
瑶光闻言,终于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旋即却是莞尔道:“主君不是有事同我讲么?”
姬允视线一扫,所有侍奉的奴仆全部恭敬退下。他揽住她,温柔在她脸上印下一吻,“天子朝会,你要同我去么?”
天子朝会,是众诸侯一齐觐见天子的仪式,每隔几年便有一次。
瑶光不着痕迹地避了一下,试探道:“你想带我去?”
姬允看了看她微隆的肚子,神色有些担忧,“你是君夫人,本应随我同去,但此去东都,行程甚远,你怀有身孕,我怕……”
瑶光微微泯唇,却忽而轻声问道:“卫公……也会前去,是么?”
姬允闻言,皱眉疑惑地望了她一眼。瑶光嘴角轻扬,眼睫在脸上垂下一片阴影,“我只是有些想念姐姐,她是……卫公夫人。”
姬允恍然:“那么,便遵夫人之意。”言罢,似想起什么,又谨慎道,“我们这一路要多带几名医官,还有,你一定要按时服药……”
“好,我知道了。”瑶光笑了一笑,微微摇头,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姬允无奈叹了一口气,轻轻拥她入怀,“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你们母子平安。”
瑶光埋在他怀里,嘴角带着微笑,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个男人,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他?为什么他的每一句都可以说得如此真诚?她该相信她所看见的一切吗?
也罢,她从不曾真心对他,又怎么可以奢望拥有他的真情?
就这样罢,一切本应这样。
从曲阜前去东都的行程甚远,此番又因要照顾瑶光,一路走走停停,等他们到了东都已是朝会的前一天。
此时正是初秋光景,东都城中,桂子清香漂浮四溢。
他们一行足足赶了一个多月的路。这一路上,瑶光的肚子又圆润了些,虽然此行路途颠簸,但她在临行之前脉象便已稳固,又因一路事事以她为重,所以除了略有疲累,倒也未觉得身体不适。
二人入住了早已为他们备好的驿馆,歇息之后,见天边新月方起,柔光如水,便起了赏月的兴致。姬允曾随隐公拜望过东都,是以知道东都城中设有一个“观月台”,于是便着人备好车驾,携瑶光前往观赏。
“观月台”设在东都城中最高点,本是前几任天子为了让巫师占卜星相所建,但因风景独好,是以也成为贵族们时常游历之地。
“观月台”的台阶由八段长阶拼衔而成,每一段皆是五十步,乃天地大衍之数。这些台阶不知是用的什么材料,竟会在月色之下浮出幽幽水光,放眼一望,犹如天河空悬,浩荡辉煌。待行到最后,回首俯视,才发现,原来每段长阶之上刻有的花纹汇聚一起竟是八卦之象,而这些卦象随着月华明暗,若隐若现地浮动在水光之上,其景实在玄妙震撼。
瑶光与姬允上了“观月台”,但见上面也一应用铺造台阶的材料建造,并无建筑,只在正中央悬了一块隐有红色的玄石,刻绘着阴阳两仪。这两仪图旁正有几名贵族伫立言笑,见他们上来,有一人点头致礼,含笑道:“鲁公,好久不见。”
姬允与瑶光上前回礼,瑶光眼尖,一眼便看见姜宜跟在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后,她隐约猜到那是卫公。果然,在引荐介绍之时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瑶光刻意多看了卫公一眼,但见他肤色如蜜,虽然容貌尚可,但谈笑之间眼角沧桑难掩。她心中正略有喟叹,却忽然感觉到有人看她,她将将抬眼,便蓦然与姜宜的视线相对。
姜宜一双的丹凤眼半眯着,视线在她的肚子上停留了一瞬。瑶光眉心一蹙,见她含笑与卫公悄声说了几句,卫公点了点头,她走出来,向姬允微微欠身一下,柔声道:“小童有一事相请,但望鲁公首肯。”
姬允连忙抬手虚扶,笑道:“卫公夫人多礼,有事直说便可,寡小君自当勉力应承。”
姜宜垂眸莞尔:“鲁君豪爽。小童想同鲁公借得尊夫人片刻,以令我们姐妹相叙。”
姬允回眸看了瑶光一眼,见瑶光微微一笑,他颔首道:“卫公夫人自便。”言罢,与另几名诸侯走到一起谈话笑言。
月色肆意铺散,华光一脉盈盈。瑶光与姜宜走在一起,青丝被凉风徐徐吹拂。虽然她已经计划过要见她一面,但却没料到这一面会比预料中来得快。她凝眸看着姜宜,她想,从前,她是恨她的,可这仇恨,到了今日相见,不知缘何减了几分,但却又多了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
察觉到她的目光,姜宜回眸过来,唇边有一抹意义不明的笑,“你在看什么?”
瑶光弯唇,“你刻意唤我出来,难道不是有事相谈么?”
“你还同以前一样。”她睃视了瑶光一眼,诡秘一笑,“我听闻,君父重病,所以这次未曾前来,想必,诸儿也不会出现了……”
瑶光皱眉,眼中有几分不解。姜宜唇边带着讥诮,缓缓扫了她的肚子一眼,伸手出去意欲抚摸,被瑶光下意识抓住手腕。她微微抬眸,眼底阴沉尽显,“你以为,你和诸儿那些龌龊之事,当真无人知晓?你这次前来,想必也是为了见他罢?”她顿了一顿,又垂眸,凝视着瑶光的腹部,声音又低又轻,似是在潮湿阴冷的废屋上迂回攀行的藤蔓,每生长一分,就会夺走更多的温暖。“你这肚子,有几月了?它真正的父亲又应该是谁?”
瑶光心中蓦然沉下,面色渐渐苍白起来。是的,她前来东都,未尝没有期望过能够见诸儿一面,可是,那仅仅是出于想念,再无其他绮思。自那夜私奔失败,她就死心了,如今她想要的,不过是与齐公同归于尽。若非在这个时间怀孕,又自以为亏欠姬允,她可能早已被仇恨主导,狠心下毒。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她唯一能补偿给姬允的,可是她的愧疚,原来在别人眼里却是这样的谬论……瑶光咬了咬唇,冷冽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姜宜挑了挑眉,唇边笑容更甚,“我以为大家会心知肚明的……”
瑶光一下甩开她的手,目光如炬,声音阴冷至极:“你最好不要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姜宜眼中冷光一闪,步步向瑶光紧逼,“是我自以为是?若非你与姜诸儿之间的龌龊,我会到今天这个局面?所以,怨不得我多想。”言罢,她满意地看着瑶光的脸色愈发惨白,不由轻浅一笑,在瑶光耳边慢声讥诮:“为了报复我,居然向亲哥哥投怀送抱,姜瑶光,你确实做得漂亮。不过,你说,你的这些旧事,鲁公他又大概知道多少呢?”
瑶光觉得手心冰凉,有风吹得她的衣袂翻飞不已。她这才发现,她们已经走到了那八段台阶的边缘。
姜宜的话,令她心中掀起惊涛巨浪。姜宜被卫公强娶,竟是诸儿在替她报仇?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这一切竟是这样?原来姜宜曾令她唏嘘不已的遭遇,竟会是她一手造成?
如今知晓了这样的结果,姜诸儿果然如他所说,替她报复了姜宜。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无法开怀,甚至,觉得心痛。
姜宜说她为了报复,所以向姜诸儿投怀送抱。无论她有多少真心在里面,事实确实如此,她的确是迷惑了诸儿。虽然她报复的目标并不是姜宜,可是性质也相差不大。至于……姬允。之前的事,他又知道多少?也许早就听过关于她的种种传闻,也说不定。真是难得,他还能这般待她……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知道,她是多么的愚昧无知!以为所有的事情滴水不漏,可是却早已成了全天下的诟病。
她从来不知道,她会影响到这么多人……她以为,她仅仅是在继续她的仇恨而已!可是,周遭本来应该美好的一切,却因为她的仇恨而变得扭曲。
凉风愈发热烈,从阶下涌来,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发丝舞动不止。她在风中看着姜宜,那张脸,仍是美丽的。明眸皓齿,眼若秋波。她本应嫁给一个少年才俊,却将终身蹉跎于一个年龄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这到底是命运,还是早有的阴谋!她无法给自己准确的答案,也不想再去了解,忽然希望这一切可以有个了结。
于是她牵起她的手,垂眸,又轻又慢地呢喃飘散在风中,“所以,这一切都是我欠你?”
姜宜笑意殆尽,冷冷地看着她,“你以为呢?”
风大,吹进眼里更是干涩不已,瑶光的眼中隐有光亮,似是泪光。她眼光飘忽地看了一眼离她们相距甚远的姬允的背影。她努力笑一笑,笑容仍是明艳倾城,“既然是我欠了你,那么,我还你便是……”她话音一落,姜宜已觉不对,还未及做出反应,已被她狠力推了一把,踉跄后退。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瑶光决然从那高耸的台阶摔下去……
风,狂风,吹得衣袂凌乱飞舞,吹得身体发冷,连带那颗被紧紧包裹住的心,居然也开始冰冷起来。
“啊!——”当一声惊恐的尖叫凄厉划破夜空,瑶光只觉得浑身疼痛,身下有令人发慌的冰凉一点点蔓延开来。脑中的思绪支离破碎,翻涌不已,到最后却成为一个空白的漩涡,吞噬回忆,吞噬疼痛,吞噬一切。眼中,那轮新月偏斜着,惑人的光华模糊之前,她似乎看见诸儿急红了双眼,向她狂奔过来,而当她最后意识到诸儿紧紧抱起她的时候,她却闻到了姬允惯常用的香料。
她嘴角的微笑还在,但终于支撑不住,渐渐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