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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虞美人草 ...


  •   “——。”
      “——鹤丸。”

      青年猛地回过神来。
      他开始频繁陷入恍惚,心头的阴郁日渐深重,寸步难行,许多回忆与现实变得破碎又模糊,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遥远起来。
      鹤丸国永深深呼出一口气,抬手抚上藏在衣袖中的那只崭新的御守。

      “我过去,杀掉了同伴。”
      “诶……?”
      少女递出去的手顿在空中。
      鹤丸国永没有回望她看向自己的眼神,自顾自往下说:“也就是上个冬天的事吧。我把药研砍了。在战场上。”
      长月似乎想到什么:“是因为……”
      “要暗堕了。”他神色平淡地点头,“那家伙藏得很好。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没办法了。”
      “这样……但是,为什么突然提起来这件事?”
      “就算不用这种东西,”青年指了指女孩手中的御守,“总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一个下场的。到那时候,这玩意儿可救不了任何人。”
      “……”
      长月攥住手中的御守,没回话。
      “嘛、并不是在指责你。不用在意。”见她不说话,鹤丸国永补救性质地接了两句。
      然而女孩只是叹了口气。“……鹤丸先生。”
      “?”
      “说实话。我有点生气。”
      “……哈?”
      “您这个人,总是自说自话的。”
      “……不、等等,为什么因为这个生气?”
      “明明别人在认真考虑怎么帮忙,却只会说反正没有用、总有一天会碎的这类话。”她抬眼看向青年,“……您平时在本丸没有被光忠先生他们说教过吗?”
      “……啊、”还真有。
      女孩又叹了口气。
      她很少表态强硬,如今这幅严厉又无奈的模样只让鹤丸国永觉得好玩。青年笑起来,从她手里拿过御守:“好了好了,真是不好意思。”见她还有说什么的意思,他及时打断,“之后会注意的。”
      长月终于没再表态。
      见她似乎还有些不满之意,鹤丸国永笑得深了一些。

      只要回想起来,就会让人觉得心神安定。
      同他一起走在廊檐上的青年回过身来:“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
      三日月宗近平日里同他们交流不多,主动搭话反而显得有些奇异:“感觉你状态好了些。”鹤丸国永无法判断这问话的来意,挑眉看了对方一眼。见蓝发青年笑得云淡风轻,他扬了扬还打着绷带的手:“这样也算是‘好’吗?”
      “哈哈、嘛,那就是两码事了。”三日月宗近笑了两声,也没再解释。
      他皱起眉。
      “但还是提醒你一件事吧,”青年没有看他,“和别的人类接触太多,气味是会改变的。”
      “这算是年长者的经验之谈?”
      “嘛、差不多吧。”
      鹤丸国永笑了一声,扭头看向院内。空荡的院落内摇曳着几点婆娑的树影。是初夏。

      两人走进房间后,年轻男性正端着手坐在桌前。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很久没这样同审神者面谈过了,对方近期总是不在本丸内,也不知在忙什么。
      “有任务要安排给你们。”
      “是。”
      审神者点开面前的地图,“新的作战已经出来了,之后自己确认一下。”
      “明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鹤丸国永觉得他比往日神色凝重几分。

      ·

      “新闻上的审神者,最近换人了呢。”
      “嗯。”
      长月忙于输入统计数据,没有闲暇搭理同僚的感慨。扎丸子头的女孩摆弄着终端:“之前那人是被他们赶下台了吗?但是新发出的作战准备也很奇怪啊……”
      她这才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电子屏,先前频繁出现的173065号审神者没再露面,取而代之的是眉目端丽的年轻女性。长月认得她,最早出阵前线的审神者之一,战绩显赫,且不忌透露名讳,恐怕是大家族出身。
      女孩没作评,只是埋头继续处理信息。

      是政府内部的派别斗争。
      显而易见的答案,甚至不值得挂忧。比起那些,长月更关注前线的变动。她曾经见过得到新出战任务的鹤丸国永,当时青年神色不算好看。“是出了什么问题吗……?”“嘛、情况不算乐观,”他想了想,“对我们来说是。”
      “啊、”她意识到青年所指,“您那边的审神者……”
      “不知道他干了什么。”鹤丸国永耸肩。
      “这样……”
      “嘛,”见女孩神色担忧,他语气轻快起来,“别担心。我会好好回来的,等着吧。”
      “……”长月垂下眼,“好的。”
      “嗯。”他似是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笑着绕回身,“我说,这种对话。”
      “是……?”
      “不觉得很像夫妇?”
      “!?”
      青年笑出声来。
      “鹤丸先生……!”
      “好了好了。”

      鹤丸国永离开时,仍提着刀。他比初见时还要苍白几分,手腕与小臂上明目张胆打着几圈绷带。战况不断深入,时至今日,负伤出门的付丧神早已不算罕见。可当他对着长月笑起来的时候,女孩忽然无端感觉到了一种近乎悲伤的宽慰。她不敢想象那究竟根出何方。
      手边的终端忽然响起提示音。
      有些诧异地点开讯息,是来自政府的新委派。
      她忽然怔住。

      边界区的距离有些远,长月在路上耽搁了时间。政府公告下达的同时,她和其他几位万屋成员收到了新的工作委派:按照指示前去修复战区的结界。长月是当年最早加入万屋的工作人员之一,也参与过整条街道和结界的构筑,这次被上面点名,倒不算意外。只是现在结界变薄弱,边界绝对算不上安全。“老板娘好像已经和上面反映过了,”走在身旁的同伴翻看着终端,语气隐隐不快,“但是他们说前线太紧急,挪不开人手。”
      “……那就没办法了呢。”
      她们在岔路口分别,扎丸子头的女孩指了指拐弯的方向:“那我往这边走,结束了就给你发消息。千万要小心哦。”
      长月同她作别,独自踏上不远处的坡道。

      结界边缘的山坡上,盛开着大片的虞美人草。正是风中透着葱茏温热的初夏,如海的红色虞美人静静摇曳着。女孩小心地穿过那片艳丽的赤红色,可能因为长期无人到访,没有能够因循的小径。她抬手遮挡了一下阳光。几只彩蝶从远方翩跹而过。
      穿过半个山坡,来到另一端的坡脚,便到了结界的边缘。
      跨越这里,就是战场。
      她取出准备好的符纸,在摆阵时放错了一次,又小心地伸手一点点抚平。全部准备结束后,抬手。
      微热的风与花香。
      摇曳的红色虞美人。
      深深呼出一口气。

      ·

      鹤丸国永是在回程才感到伤口的疼痛的。
      他并非人身,也不懂得那些玄妙的道理,只是在战场斩杀敌人时,仿佛就凭着一股血气掩蔽了所有知觉。憎恨与愤怒。强烈的不甘。甚至杀戮带来的兴奋感。直到战斗结束,三日月宗近叫他离开火海,他才恍惚着想起自己身处战场,咳出一口黑红色的血。
      啊啊、什么时候被人刺穿的。……真是吓到了。
      他扯了扯嘴角,踉跄着跟上队伍。
      从主战场返回时空交界处的路上,他们都沉默不言。新的安排并没有改善战局,反而一再破坏平衡。付丧神们心中清楚,却又得不到排解,不知究竟该朝哪方发泄。
      通道边界并不稳定,在这里,时间的概念是混乱的。
      他闭上眼。等待返还召唤。

      ——。
      一丝巨大而恍惚的不安忽然笼罩了他。
      是什么……?
      ——“和别的人类接触太多,气味是会改变的。”
      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三日月宗近。青年有些莫名地回望过来:“怎么了?”
      “没。”鹤丸国永皱起眉,“你没感觉到什么……?”
      对方摇头。
      “……”那片不安逐渐扩大着。
      在传送开始的一刻,他忽然产生了某个念头。

      ·

      仪式结束后,长月站起身。
      她个人能力毕竟有限,不过起短暂的修补效用,但这已是眼下为数不多的可行方法。女孩转身朝来时的山坡走去,一面确认情况,一面通过终端给伙伴发送消息。她在这里消耗了不少精力,走起来步子有些艰缓。午后透亮的日光蒸腾起一片微热,赤红的花海艳丽而刺目。
      忽然有风起。
      就在那时。

      ——。
      像是某种令人震颤的兽类嘶鸣。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消消涨涨地回荡在山坡上。一大群被惊飞的鸟从远处的森林中振翅而起,扑面而来的风掀起女孩扎绑仔细的袖带。她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吼叫声一下子逼近般传来时,长月忽然就意识到了那意味着什么。
      ——!
      风自身后传来。
      跑。
      朝前跑。
      她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片摇曳的红色花海。同时按上手中的终端。
      疾风回响。
      身份确认。灵力连接。
      被撞散的飞花。
      连通中央系统中。
      干涸的呼吸。
      正在申请。
      巨大的、颤抖的心跳声。
      ——!!
      追赶而来的溯行军扬起刀。她挥开结界,被碰撞时的力量击飞。高高低低的虞美人草覆盖了视野,终端不知道落在哪里。女孩抬起失去知觉的手。束缚。修补结界时损耗的力量还未恢复,如果要强行刀解面前的溯行军,无异于抛石填海。她咬住牙,转身跌跌撞撞地重新跑起来。
      “咕、咕啊——、嘎——”
      “……!?”
      不能停下。
      她这样告诉自己。
      颤栗的眼瞳中映出从坡下扑来的、成群的怪物。

      “——”
      耳边忽然就寂静下来。
      一种空蒙的平静感捉住了她,让她不合时宜地思绪飘飞,回忆如走马灯。她忽然极其唐突地、近乎荒谬地想起了身在远方的青年。无数的念想断片般涌入脑海。“还好我们不用上战场啊——”同僚的玩笑声。如果自己是审神者的话、如果自己也可以驾驭付丧神的话。如果自己更强的话。他们原来就是在同这种东西战斗着吗。他们一直以来、就是在那野火燎原的焦黑的战场上、和这样的东西不断战斗着吗。那个人原来。他原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她逃得愈发吃力,几乎要栽倒进花海里。
      “——”
      “——长月!”

      是在那个时候。
      那四个音节清脆笃定,像一道咒语,她竟需要一瞬恍惚才能忆起是自己的名字。锵。铮鸣的刀剑碰撞声。女孩回过头。出现在视野里的,是背对自己的白发青年。他负了伤,外褂染着大片深红,执刀的手缠满透血的绷带。
      青年斩断面前的敌人,在飞溅的黑色血影与满目赤红的虞美人草中回过身。
      落血的额发间投下大片锋利的阴翳。
      “——那些家伙、”
      他语气微颤,仿佛被震怒与不可置信所笼罩。
      长月在他眼中看到自己。
      “他们居然让你来修复结界——?”
      “……”
      鹤丸国永抬手,挡下身后袭来的溯行军。“你先去那边,往高处跑。”他转身迎击敌人,语气又急促起来,“快点!”女孩仓皇应声,朝山坡上跑去。她不敢离得太远,又担心原本就负伤的青年无法应对,未退开几步便停下,回望战斗中的白发付丧神。
      鹤丸国永并未落于下风,但也足够吃力。不同于往日给人的印象,青年在战斗时,更像某种灵巧而极具攻击性的兽类。她只能在一旁小心地戒备变故,无从插手。实际上对于现状,长月还无法完全整理清楚。为什么溯行军能够突破刚刚修复的结界、甚至可能早已埋伏在边缘区,而鹤丸国永的现身又是为何——她找不到头绪,只觉得惶然。
      锵。只有溯行军的嘶叫声与刀响。
      战斗在敌人中的青年身上逐渐染成深色,几乎要看不清。当一支泛着黑雾的长刀刺上青年的肩,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处般地接着斩了下去,毫无迟疑。
      长月忽然意识到什么。——在另一支短刀扑向他身后那刻,她念下了咒语。
      青年似乎在回身时看了自己一眼,又或者没有。女孩无法透过那双已经被染成漆黑的眼睛看到任何倒影。他只是不断地挥刀、倒下、站起来、再度挥刀。杀尽敌人。“鹤——”她想要呼唤鹤丸国永的名字,却在刚开口时断了音。长月忽然就明白了那份不平与无力感从何而来。
      自己已经无法将他带出战场了。

      杀。杀。杀掉。
      杀掉他们。
      这些家伙。食人吮血的东西。去死吧。
      黑色的刀。黑色的血。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早已分不清了。
      喷出的浓稠血液溅在脸上,落下灼烧般的刺痛感。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感知到的疼痛。深入骨髓的地方,有什么被侵食着的剧痛。
      那些早该消失的东西。不像人的人。侵略者。无名之刃。
      忘却了一切的自己。
      可恨。可恨。可恨。去死吧。
      杀掉。杀掉他们。
      杀掉他们。

      巨大的恐惧与憎恨。
      无法抑制的愤怒。
      一丝冥顽的不甘。
      不愿承认的、洋溢而出的兴奋与快感。

      “——哈哈、哈、”
      最后一个敌人被他狠狠刺穿,扎倒进土地。还在挣扎。那么。又一刀。再一刀。蒸腾的不详雾气。黑色的血。红色的花。染血的金色纹章。早已辨不明颜色的白衣。杀掉。杀掉。又一刀。对。没错。去死吧。他睁大眼睛,颤抖着笑起来,干涸的黑色眼瞳滴不出泪水。
      早已死亡的溯行军化作烂泥,消散入土。
      他跌坐进寂静的花海里。

      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呼唤声。还是风声。青年眯起眼睛。
      “——”
      “——鹤丸先生!”
      满目摇曳的赤红色虞美人中,神色恓惶的女孩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是长月。——啊、真奇怪。为什么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呢。明明连自己叫什么都快忘记了。他恍惚挣扎着抬起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包围在金色的结界中,随着女孩的到来,那层纤弱的结界才破碎般消散在风里。名叫长月的少女在他面前跪下身,她抬起手,却好像不知道该搁往哪里,踌躇在半空。他忽然就笑了:“别碰。”
      “……”
      “……哭什么。”他还是笑,想用仅剩的力气抬抬手,“好了好了。”
      他落入一个拥抱。
      少女的头发细软纤长,擦过自己满是粘稠血迹的面颊。她拥着自己的怀抱柔软又坚定,有股奇异而微渺的花香,那不是来自眼前大片的虞美人,而是女孩本身——他认得那味道,竟下意识伸手,极轻地回抱住她。
      “……衣服、会弄脏的。”在那纤细的花香中,他逐渐意识清晰起来,出声提醒。
      女孩摇头。
      他也不再勉强。“就算是政府的要求、……怎么能一个人来这里。”
      “鹤丸先生才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那个啊、”他思索片刻,“突然感觉很不安、好像有人在召唤我一样、……就来了。”
      “这样……”
      “吓到你了吧。”
      女孩还是摇头。
      “是吗。”他闭上眼,虚弱地笑起来,“可是吓到我了。”
      她好像又哭了。
      真是的。
      明明刚才都没有哭,现在哭什么呢。

      风又吹起来了。落着战斗痕迹与大片血影的土地上,飘散起漫空的红色飞花。他的憎恨也仿佛同那零落的虞美人花瓣一样,稀碎着渐渐飞散了,只余下空荡荡的躯壳跪坐在这里,满目凄艳的红花中央,唯一一个还唤得出名字的女孩的面前。他内心忽然升起了一点焦灼的渴望。“我说……”他望着漫天的花影,轻轻开口,“可以叫一下、我的名字吗?”
      “……?”女孩有些犹豫地应道,“鹤丸先生……?”
      “全名。”
      “鹤丸国永、先生……?”
      “嗯。再说一遍?”
      “鹤丸、国永。”
      “……嗯。”
      他收紧拥抱着女孩的、沾满血的双手。

      是这个啊。
      鹤丸国永闭上眼,终于找回自己的名字。

      只有漫空的红色花瓣仍继续飘飞着。

      ·

      “以上,就是关于173065号审神者的调查结果,以及进一步的计划。”
      年轻女性平静地关闭页面,看向房间内的其余几人。“各位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尽管提出。”
      为首的年长者摇了摇头,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那,会议就到此结束。”
      客人全部离开后,站在她身后的付丧神才慢悠悠地开了口:“没说要紧事呢。”
      “那些人并不全值得信任。”女性审神者重新点开通讯页,“而且,刚才会议途中收到了消息。”
      “?”
      “结界被突破了。好几个方位同时。好像正好遇到派遣去修补的万屋人员。”“现在压下来了?”既然能收到消息,说明已经有所进展。“临近的本丸派出了救援,刚刚结束。但是几乎没有生还者。”“……大灾难呢。”
      审神者看了神色平静的付丧神一眼。
      “然后?”他重新靠回墙上。
      “溯行军那边肯定有问题,迄今为止的方法已经不起作用了。政府内部必须有所作为——”
      年轻女性的脸上,浮现出一点严厉的神情。
      “不能再放任他不管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虞美人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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