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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玉砕 ...

  •   夏意随着战事盛了起来。
      鹤丸国永闭上眼,仰起脸。
      清晨的神社落满透亮的光。是访客稀少的时间,只有手提长刀的白衣青年独自站在院内。暗堕带来的异样感会在独处时平息许多,因而他分外珍惜这从血光间偷来的闲暇。社内阒然无声,只有几只披着黑羽的雀鸟在殿前蹦跳着来回踱步。鹤丸国永低头看向那几只环顾的客人,它们在青年脚边徘徊了半晌,不知畏惧的样子。
      他忽然有些想俯身捉弄那几只雀鸟,又在下一刻打消了念头,只是笑了笑。
      “——打扰一下。”
      鹤丸国永回过身,脚边的灰鸟扑棱着惊飞了。
      “审神者173065号、本丸编号220511260379,您应该是所属的鹤丸国永、对吧。”盘发的年轻女性向他行礼,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青年则点了点头,“我是125019号审神者,或许在会议中见过面。”
      “……我记得。然后、有什么事?”
      女性审神者望着他。她眼里有一种青年非常熟悉的、幽深而锋利的神采。
      “我们代表时之政府,想和您交涉关于审神者173065号的处理问题。”

      鹤丸国永恍惚间想起不久前与同伴的对话。“光仔,你说。”青年在手入室休息时突然提起,“现在的本丸,还有多少人是干净的?”
      “……?”烛台切光忠一时怔住,“是呢。……我也不清楚。”
      他们的出阵任务不断加重,战果却不见成效,审神者身陷政府内部的派别斗争,出入繁忙,本丸内也气氛压抑。鹤丸国永清楚不会只有自己走向暗堕,其他付丧神也大多只是心照不宣地继续共事而已。他们大概都早已——至少是某种程度上地——厌倦了这场近乎折磨的、漫长的、无休无止的战争。
      节节败退的前线。
      损耗严重的后方。
      方针混乱、分裂两极的指挥层内部。
      却竟然还没有以彻底战败告终。人们至今仍在为维护历史的大义负隅顽抗。——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们或许比想象中还要顽强许多。

      他虽然早有设想,但这个时刻终于来临时,还是有些讶异。
      战况愈下,173065号却指挥不利,导致政府高层意见分裂。如果还在初期,他的功过之分尚且值得商榷,但随着战局变动,现在的他对于这场战争而言,已经失去了存在价值。而且经查明,他下属的审神者中有叛变者私结溯行军,诱导其突破防线。战区结界内部其实早有敌军潜伏。
      ……你们想要什么。
      处理掉他,以及战争的胜利。
      即便他死了,也不一定会赢。
      维持现状必然会输。
      你们是在代表谁下结论。时之政府还是审神者?虽然刚才乘上了政府之名,但你们无非只是其中的一派而已。
      我只为国家而战。
      ……

      鹤丸国永看向她。
      “真是漂亮的回答啊。”
      “如果协助处分他,我们可以保障你以及其他付丧神的安全。”审神者没有理会他的讽刺,“即使想重返战场,也不是不可能。”
      “……”他神情平静,同交涉者对视半晌,终于错开视线,“——我拒绝。”
      “?”女性终于蹙起眉,“这对你应该并无损害。”
      “没有损害、吗。真会说。”他笑了一声,“为什么选择我?本丸内值得你劝诱的对象可是大有人在。”
      “这是判断过后的结论。”
      “你们调查了谁?”
      “?”
      他握紧提在左手中的刀,眼底翻腾起黑影。
      “——你们通过谁调查的?”
      ——。
      “明石。”
      审神者开口阻止。
      站在她身侧的青年这才收回抚上刀的手。
      鹤丸国永看了他一眼。
      “养了条好狗啊。”
      “哪里。比不上有些人。明明心里想杀掉,手上倒是很忠诚。”明石国行带着点笑意地回望过去。
      “……”他没有回答。想要诱导暗堕实在太过简单,付丧神在这点上同人并无异处。他知道自己大概已被看透,也无心继续配合。“既然你们已经了解到这种程度,那也应该明白,我不会为了他人的要求下手。”
      紫发付丧神偏了偏头:“——嘛、都到这种时候了,建议还是顺着本能来比较好哦。”他带着几分劝诫,“那样的话会轻松许多。”
      鹤丸国永转过身:“如果我有那个心情的话,就考虑一下。”
      “你打算逃吗?”
      “……”
      他停下脚步。
      “之前我就在想了——家养的狗都这么烦人吗。”他投去短暂一瞥,“别想太好了。我们和你们,可是有根本性的区别的。”
      明石国行笑了一声。
      远方,朝日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升上来了。

      鹤丸国永站在廊上轻扣屋门时,远方的弓张月才刚刚升上梢头。长月开门时仍绑着袖带,脚边搁着几只箱子。青年提着刀闪身进屋,看到地上整齐地放着叠好的衣物:“你在收拾行李?”
      “?啊、不是的。”女孩将衣服仔细摆进手边的木箱,为鹤丸国永腾出座位,“……这是同伴的遗物。……就是鹤丸先生之前也见过的那一位。”是同长月还算亲熟的丸子头女孩,战区结界遭到突破那日,她被派往的方位受损严重,甚至连遗体都无法带回。“和现世的渠道还没有开放,如果政府不组织统一运送的话,遗物也只能暂时留在这边了。”
      “……这样。”鹤丸国永在她对面坐下,仔细地打量了女孩两遍,斟酌片刻后才开口,“你没事吧?”
      “诶?”
      “那些家伙。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长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细细琢磨了片刻,才明白青年所指:“您是说……他们已经去找过您了吗?”
      “啊啊、一上来就让别人弑主,口气够大的。”
      “……非常抱歉。”
      “不,你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想必那位审神者是从上面施压了。
      “……嗯。”女孩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他,“鹤丸先生是、答应了吗……?”
      “没。”
      他随口否认,又接上半句。
      “我说考虑一下。”
      “这样……”
      “以为我会答应?”青年笑起来。
      “倒也没有……但是有想过。”
      “说起来确实,你好像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阻止我这方面的意思啊。”
      长月小心地扣上手边的木箱:“因为我没有什么能阻止的立场……而且,也不能说那一定是错的。”
      “是吗。”
      他笑起来。隔着矮桌探了探身子。
      透过窗子的月光落在青年垂下的眼睫上。

      “那么、如果我真的杀了他……?”

      “……”
      长月放开整顿好的木箱,回身看他。
      “只要那是、鹤丸先生的意愿的话。”
      “……”
      女孩的神情温和又平静,眼底如同初见那日般沉着静静的光。鹤丸国永看着她,他原本发问时是带着点笑意的,却又全部被揉碎在寂静的月色里,一点点化开了,只露出锋利的残片。长月忽然产生了一丝无声催促般的念头,她下意识想要抬起手。
      “……你真的,很厉害啊。”
      “诶?”
      青年露出带着点缴械意味的笑容:“能立马作出这种回答……比我要强多了。真羡慕。”
      “……”她看着他,“不是的。”
      只是。
      “只是因为。”
      笑着问道“如果我真的杀了他”时的鹤丸国永。看上去非常遥远。脆弱又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鹤鸟振翅飞离。
      “——我不希望鹤丸先生死。但我也不希望您活在痛苦中。”
      女孩望着他。

      她都知道。
      她清楚地知道鹤丸国永已经无法、也无力继续坚持下去了。他所经受的苦难,怀抱的怨恨,不是自己轻描淡写几句阻拦就能抹去的。

      “如果是别人问这件事、我想我一定会开口阻止的。但是……
      “鹤丸先生的话、”
      她顿了顿。
      “——我做不到。”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移开过视线。

      ……啊啊。
      “——是吗。”
      他再度垂下眼睛,微笑起来。
      “……谢谢。”

      自己能够做到的实在太少。
      “——我会好好想一下。”鹤丸国永站起身,“他们应该不止瞄准了我一个人,现在的本丸会很危险。我们至少该和那家伙谈谈。”“……好的。”“我还要去出阵,要是能回来的话,就那时候再说吧。”
      “……”长月望着行将离去的青年,一丝毫无由来的恍惚不安忽然浮现,她禁不住开口,“鹤丸先生。”
      “?”他回过身。
      她斟酌片刻,才缓慢地嘱咐道:“请一定小心。”
      “……”
      隔着悠长的月光,鹤丸国永忽然就笑了。“好。”他最后说。

      ·

      “这个本丸,也终于要发生变化了啊。”
      三日月宗近讲话时总是轻飘飘的,他的心性仿佛从未在战火中受半分减损。鹤丸国永收拾着手上的绷带:“你指什么?”“嘛、大和守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和主商量呢。突然就想到了。”青年没有看他,而是望着院外的某处,熟悉的蓝色眼中忽然一瞬消失了神采。鹤丸国永停下手:“三日月……?”
      “……哦呀,”他仿佛终于回过身来,眨了眨眼,“差不多该走了。”
      “……啊啊。”

      那夜,他造访了审神者的房间。
      “……打扰了。”
      院内只有寂静的虫鸣。鹤丸国永在门前思索片刻,才小心地推门进屋。年轻男人正端着手坐在桌前,神色有些微诧的压切长谷部站在他对面:“鹤丸?有什么事吗。”“啊……”他察觉到同伴戒备的语气,有什么不对,“大和守一直不回来,队伍也没法出阵,就来看看。他人呢?”
      “……”
      “……长谷部君?”
      “大和守的话,已经不在这里了。”代替队长回答的是他们的主人。男人把弄起手边的笔,“你可以先回去。”
      鹤丸国永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说是有很重要的话同主讲,才专门挑这种时候离开的。……发生什么了?”见两人都没有回答的意思,青年皱起眉,转向自己的同伴,“长谷部君?”一切迹象都表示这里曾发生过某些事。鲜明的异样感浮现出来。鹤丸国永清楚自己此刻应该顺从主命,回到队伍中。
      但他没有动。
      他想起的不是三日月宗近的叮嘱,而是青年一瞬间空洞的神情。
      “大和守是来和我讨论有关今后方针问题的。很遗憾,他似乎并不适合受我指挥。”
      男人放下笔,抬起眼睛。
      ——不对。
      鹤丸国永握住手中的刀。“然后……?”
      一瞬的对峙。
      “……看来是无法接受呢。既然这样,那正好。先来谈谈有关你的事吧。”审神者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鹤丸国永。和桧山家的小丫头交涉还顺利吗?”
      “——?”
      桧山。
      他说桧山家。青年迅速回想着这个姓氏——时之政府高层的掌权家族。125019号。找到他的那位女性审神者。他不动声色地反问:“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嗯——看来是学会装傻了。但是你们同谁接触过、做了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不需要这种无聊的解释。”
      “……既然还有空关注这些小事,那你应该更清楚眼下更严重的问题才对。”见对方明确表态,鹤丸国永也干脆不再否认,“比起那些,解决根本问题更重要。大和守也是因为这点才来找审神者的。——你对他做了什么?”
      “……”
      沉默。
      良久,男人沉声开口。
      “这样啊。果然你们都——”

      ——。
      一瞬的风。他最为熟悉的、抽刀出鞘的声音。噌。
      喷涌而出的血。

      “唔、……”
      一把带血的银白长刀贯穿了自己的胸口。巨大的疼痛。他睁大眼睛,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回过头去。“长谷、部、君……?”
      被呼唤到名字的付丧神猛地抽出刀。白衣青年跪倒在地。
      压切长谷部在飞溅的血影中再度扬刀。
      “——咕啊!”
      那种如同撕裂灵魂般的、令人齿冷的剧痛再度攫住了他。鹤丸国永记得这种感觉。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抽出提在左手中的刀。“你——……”他望着执刀的青年空洞而遥远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什么,看向审神者,“你对他、做了什么?”
      “说到底还是些刀,不能不防着点。”男人扬起脸。“……”鹤丸国永再度看向同伴,从对方的身上已感觉不到神格,是被彻底掏空后的一具躯壳。他想起三日月。他早该想到的。“你就是、这样——”他咽下翻涌上来的血腥味,“大和守也是被这家伙——?”
      “聪明的判断。”审神者站起身,“这种被他人三言两语挑唆的道具,我不需要。”他向鹤丸国永走来,压切长谷部踩向青年执刀的手,又一刀。耳畔传来模糊而巨大的嗡鸣。是碎裂前的挣扎声。“你也是。反正是马上就要暗堕的废品,现在丢掉也无妨。”
      最后一刀贯穿心室。鹤丸国永用仅剩的力气握住手中的刀。

      “——?!”

      ——。
      白色的。
      纯白的。坚定的。通透而纯粹的力量。

      ——啊啊。

      莹白的光芒。
      金色的灯影与月光。
      模糊的女孩的面容。

      ——。
      “御守——?”男人不可置信的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长谷——”——锵。晚了一步。他从那片还未消散的光芒中挥刀砍去。咣。咳出一口来不及咽下去的血。兵刃相接。结界为他阻挡了对方下一步的攻击。破绽。反手挥刀。斩掉对方执刀的手。断臂连着打刀摔出视野外。毫不犹豫地捅下去。一刀是死不了的。就像他自己一样。必须要更多、更多、不断地斩下去、斩下去、斩下去。直到他无法动弹为止。失去抵抗的压切长谷部摔在地上。他抬起刀。
      ——
      敌人失去了气息。
      他提着刀站起来,黑雾茫茫的视野前方,隐约浮现出扭曲的人影。“居然是御守——你是在哪里——”那个人似乎在操作什么。不可以。他闪身扬起刀。逼近。“啊啊啊啊——!!”咕噜。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

      这样就好。
      他看不见前方,却颤抖着笑起来。这样就好。必须要阻止他。不可以放跑。如果审神者和外界取得联系,御守的制造者——那孩子也会。会消失。会死。不可以。哐——他的刀撞上什么。是结界。一刀。又一刀。这种东西根本无法阻止自己。他在粉碎的光点中重新扬手,擒住退到角落的人影。“……以其名、束缚之——”那个人扭曲着身体,似乎在呢喃什么,“鹤丸、国——咕啊!!”他打断对方的话,将刀狠狠钉入人影。
      名字……?
      真可笑。事到如今,居然用名字束缚他。明明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发出惨厉叫声的人影终于停止了挣扎,只能感觉到温热的血在不断溢出。逐渐加剧的颤抖。散发着恐惧的呼吸声。
      ——啊啊。

      他抬起手。

      ——鹤丸先生。
      ——啊啊。

      ——“但是……为什么呢……”
      ——“总觉得……还是……不甘心啊……”
      被自己亲手杀死的黑发少年的声音、忽然回响起来。

      药研。
      加州和大和守。
      烛台切光忠。
      早已离开的一期一振。
      那些原本温和、善良、从不逾己的同伴。毫无尊严地,无慈悲地,悄无声息地破碎在战火里。忘记名字。忘记身份。忘记为主名与大义而战的起点。——他原本。原本应该在做什么来着。他是刀。说到底、只是刀而已。刀为自己的主人奉上忠诚。付丧神则作为神受人敬仰。他究竟是什么,他究竟该做什么。可是。
      愤怒与仇恨。
      以及,漫无边际的,强烈的不甘。

      不要。
      他已经——

      执刀的手颤抖起来,猛然停在人影上方。
      ——鹤丸先生。

      想要杀死他的。究竟是自己,还是被仇恨控制的另一个人。他想要杀戮。那并非己愿。可他还是,难以控制地、无法挽回地拿起了刀。为什么。为什么要执刀。意识被侵食的无名之刃,有什么资格向他人挥刀。他其实。不要。
      ——但是。你是想杀掉他的吧?
      白日里听到的、来自紫发付丧神的告诫,再一次回响起来。
      我——
      我已经——

      ——那就这样吧、我可以考虑一下,但是要更改这边的条件。
      ——我要求你们保护这次调查中的证人。那个万屋的孩子。你们要保证她不受之后的变动牵连,平安活到战争结束——不,在那以后也是。
      ——没什么,我本来就要暗堕了,也没有挽回的可能。这样就好。
      ——那就。

      说好了。

      是啊。
      自己已经——

      他用另一只颤抖的手握上执刀的手。黑雾弥漫的视野竟逐渐消散开来。意识一点点恢复。手指与刀同样冰凉。身上满是腥臭的血。以及那伴随着悲切与不甘,同时翻涌而上的、如同冥冥般的终结感。他忽然明白自己正在哭泣,只是望不见泪水究竟落向何方。
      长月。
      如果我——

      白梅。金色与红色的飞花。
      天边的弓张月。
      女孩平静笃定的嗓音。望向自己时悲伤而温柔的神情。

      ——只要那是、鹤丸先生的意愿的话。

      恍惚间,灰蒙散尽的世界里,飘起了莹白的光。
      鹤丸国永抬起手。

      刀落。
      光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玉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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