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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番外·予涣(八) ...

  •   母后伶仃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我舒了口气,手心早已被粘腻的汗水浸湿,将要起身,一时却握不住栏杆。

      不防被宁逸扯住一只手,我惊讶地看向他,听他说:“别动。”

      “嗯?”

      宁逸的眼中倒映着我惊愕的面容,只叹气道:“今日……本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从前也以为无需多言,自会水到渠成。只是如今殿下对我误会颇多,伤及自身,我不得不说了。”

      “什……唔。”

      我刚要发问,却被宁逸掩了口,他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殿下烧坏了喉咙,不宜说话,就这样听我说,就好了。”

      我眨了眨眼,愣愣地瞧着他。

      “首先,我未曾娶亲。”

      宁逸果然语出惊人,我一个震悚,满眼的不可置信:他……没有去娶亲“冲喜”?那母后方才……

      他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皱着眉解惑:“太后娘娘方才说那些话……我大抵能猜到缘由。当日我应承父亲母亲说要考虑,只是顾及祖父病重,不便严词拒绝。但我确乎不曾娶亲。我虽已逾越这世俗的许多道理,却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赔上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

      “先前……祖父其实醒来过,听闻父亲母亲要让我娶亲冲喜,亦阻止了他们,言说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只愿能在九泉之下与祖母重聚……还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原来如此……是我因情乱智,庸人自扰。我垂下眼眸,涩然一笑,尽力压住心头微微活跃起来的一丝庆幸。

      其实细想便知,以宁逸的人物品格,怎会同意这样可笑的婚约?外祖父亦是贤明之人,见事通透,从不会以“孝顺”为名逼迫儿孙。至于舅父舅母……他们大约会难过惋惜,却终非那些独断专行的父母。

      说到底,是我“关心则乱”罢了。

      “其二是我的心思……殿下,对不起,今日我的确不能说。”宁逸眸中掠过一丝怆然,“祖父仙游,我身为次孙,理应服孝期一年,一年之内不得为官、议亲。我的心思,也只能等到一年之后再说。请殿下,再等等我,好么?”

      因逢丧哀,天色似也有感,阴阴不雨,给这天穹覆盖下的一事一物,都加上了几分清寥,披麻戴孝的宁逸亦显得不胜惋惜。

      然而他这般与我相对,注视着我的眼神却明媚而温柔,如一缕照霜月光轻覆于我身,真挚爱怜,澄澈分明。

      那些患得患失的往昔,似乎已在生死交界的十四日间一去不返。原来真正的懂得无需开口,无需反复确认,便如他现今什么都没有说,但听在耳中,落于心中,就足以明晰了。

      我的眼圈唰地一红,急忙拉下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我已明白了……我们一起等。”

      “好。”宁逸深深呼吸,温润的光泽在在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流转,“一起。”

      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一个词,就是“一起”。

      外祖父的丧礼举行得盛大而哀痛,作为承恩公,他得到了一切律法所能允许的礼遇,甚至,皇兄有意追封他为郡王,升袝太庙,以时配享,因母后一力阻止,未能成事。

      皇兄只得作罢,改封外祖父为襄国公,仍加太傅、金紫光禄大夫等。

      尽管如此,母后还是要皇兄在诏令记档中留下旨意,甄家三代以内不得为阁臣、入中书,方才允准这些殊赐。

      其实母后着实是多此一举了,舅父已经年迈,宁远表哥无心权位,竑儿虽然聪慧,却受生母所累体质文弱,难承大任。甄家三代,是注定与权力中心无缘的。

      唯一算是位高权重的宁逸,亦是……无后患之忧。

      丧事一了,宁逸上书辞去军职,在外祖父坟前结庐而居,以示“守孝”之心。他这样的决然行事,既是有心避开舅父舅母,也是向外祖父告罪,以慰逝者之心。

      我清楚他心中的悲痛,也支持他的做法。只是每隔半月,我会去他的草庐看望,祭拜外祖父,再与他说些朝中家中的琐事。

      因在孝期,我们不能饮酒欢歌,仅仅是烹茶、下棋、比剑,但我已觉得快慰满足了。

      有时我奉旨去平乱,一两个月不见人,他还会给我写信,但信中总是惜字如金,三言两语,问我安好,问战事顺利与否,问我可有受伤,字里行间平淡而温和。

      我的回信是长篇大论,极言各地风光秀丽,战事平定只用一言带过,倒是絮絮书写平安,唯恐他在千里之外为我忧心。

      时光悠然,岁月静好。

      明嘉十九年五月三十,宁逸守孝除服,又过得一月素服之期,方改常服,正式搬出了草庐。

      皇兄立即下旨起复,命宁逸官复原职,听候调派。

      七月初七,宫中设了七夕家宴,拜月乞巧,合宫欢庆。这宫宴于我是家常便饭,无甚新意,本要告假去寻宁逸同度,不料还未出门,母后的懿旨便到了,旨意言简意赅——召宁逸与我入宫赴宴。

      我颇有些惴惴不安,宁逸便安慰我:“太后娘娘总不至于是埋伏了刀斧手要杀我。何况此事,原本就要同她说清道明的。”

      我只得依从。

      七夕宫宴照例设于夜间,只是今年宴会低调不在重华殿或清心殿,而是在颐宁宮附近的兰林殿。我与宁逸于黄昏时分入宫,王公贵胄已来了大半。纵然不情愿,也不得不与宁逸暂且分开,他身无爵位,坐得靠后,而我的位次靠前,仅在楚王兄之下。

      皇室宴会流程千古不变,饮酒,颂圣,尽兴了便听歌看舞,相熟之人谈笑风生,什么时候皇兄累了倦了,说要放人,便醉醺醺地告退,各回各家。

      我从来是不耐烦这些的,灼灼倒是从小就喜欢凑热闹,她能叽里咕噜说到天亮也不厌烦,如今都是当娘亲的人了,还是这般。

      两杯葡萄美酒下肚,我百无聊赖地去寻宁逸的身影,不想他的座位空空荡荡,人早不知去了何处。

      我立刻酒醒了,指着一个小内监:“你去打听一下,甄将军去了何处?”

      小内监唯唯诺诺地应了,过一时回来禀报:“回殿下,甄将军被太后召去相谈了。”

      果然是母后?我腾地起身,也顾不得向皇兄辞别,离殿直奔颐宁宮去。

      一路匆匆,到颐宁宮时,只见流朱姑姑在外守着,见我披霜戴露而来,愕然道:“殿下怎么来此……”我不理会她,直直地往里面冲。

      内殿灯火通明,一眼看见母后端居上首,而宁远在玉阶下跪着,身躯挺拔而端正,以毫不畏惧的目光坦然以对。

      “母后!”我惊呼,连忙也跪过去,“求母后开恩。”

      “……涣儿来的倒快。”母后凉凉道,“哀家还没让人把他拖下去就地正法呢,你且再等等求恩典,也不迟。”

      我觑着母后面色不佳,暗怪自己太过鲁莽,讪讪道:“是儿臣妄言。母后仁慈,定会顾念姑侄之情。”

      母后深深望我一眼,我浑身一寒,仿佛有夜凉的风轻悠悠贴着脊背拂过,尚来不及反应,已听得母后颇有威压地开口:“宁逸。”

      “臣在。”

      “将你方才对哀家所言,原原本本,说与赵王听听。”

      “臣,遵旨。”

      我正犹疑母后言外之意,便见宁逸倾身一拜,朗声道:“臣心悦赵王殿下,此心赤诚,此情不渝,愿以此生践诺,此志无悔。伏请太后……许之。”

      我愣在原地,先是惊讶,继而有无限而深切的欢喜夹杂着翻涌的情意,密密匝匝地漫延上我的心口。尔后宁逸侧首看向我,轻笑如雪后初霁的明亮日色,温柔到足以填补往日的所有猜疑与空寂。

      我年少时,曾见长姐抄写《佛说四十二章经》,其中有一句,她提笔迟疑良久,最后竟落下泪来。

      爱欲之于人,犹执炬火逆风而行,愚者不释炬,必有烧手之患。

      当日尚不知就里,今日方明,若得宁逸如此……我怕什么灼手烧身?我只怕不能两心相通、两情相同。

      过了半晌,我方才想起这是在母后面前,略略想起几分矜持……不对,我矜持什么?我又不是三从四德的闺阁小姐!

      这般想着,面上竟多了几分坦荡。

      “哦,涣儿,你呢?”母后疲倦的声音落下。

      “儿臣亦然。”我额手而拜,“请母后……成全。”

      “你们都起来吧。”

      我抬起头,看到母后微微靠在宝座的扶手上,似乎不堪重负,我心内一痛,满心愧疚道:“母后……”

      “从那时你昏迷不醒,宁逸不管不顾地跪在赵王府门前求见,求了三天,而后握住尚未醒来的你,说了那些话……哀家便已知晓,此事没有回头路。”

      “这种事,若是你一厢情愿,总有转圜之法。但若是宁逸也敢豁出去,哀家便无从阻拦。”

      “你们这般,倒让哀家想起,当年……当年皇帝,也是这样跪在哀家跟前,求娶宁乐……然而他们二人不止是夫妻,更有儿女绕膝,其中差别,你们应当清楚。”

      “你们两人,能否从始而终,需得自负因果。于今往后,都自己担着吧……哀家,许了。”

      我被母后的一番番话惊得动弹不得:原来那时……并不是我的梦?原来宁逸是当真来过!他说的那句断断续续的话,莫非,莫非就是……“你是我的尺度”?

      可我来不及细思,全部思想,已被母后的那句“许了”所占据。

      终于……得偿所愿。玉阶之下,宁逸悄悄握住我的手。

      有了母后的允许,我和宁逸之事,虽不能过了明路广而告之,却总归是“名不正、言却顺”了。

      事后我才知晓,当初宁逸同舅父舅母拒绝冲喜娶亲时,已将心意和盘托出——即便不言不语,他在赵王府跪求三日,请求入内见我,也足以使舅父舅母明了了。

      舅父舅母定然是伤心的,可最终是选择了沉默。后来,我再去甄府,也不曾受了冷遇。他们仿佛是当作一切如常,由着我与宁逸相交、出征,我便也仍以甥礼相对。

      我和宁逸,原只是我们二人之事,无关他人。既不符合这世俗的规矩,何须强行攀附。

      安稳时日一去迅疾,于我们二人而言,无甚改变。可惜,也仅仅维持了短短半年。明嘉二十年正月,西越诸部叛乱,我与宁逸毅然领兵前往。

      原不过是一场不甚严酷的平乱,起初,我有些掉以轻心,不想酣战之际,西越天降暴雨,又因地形复杂,粮饷援助严重不足,大军据守的苍梧城岌岌可危。

      当此危机之时,我与宁逸只能背水一战。

      这大抵是我一生所经历过最惨烈的战争,无法用只言片语来形容。

      只是当报捷的奏表传入朝中,所有血腥与硝烟都消弭在历史的尘烟里。皇兄端坐明殿之上,百官列席庙堂之高,自然看不到万骨枯朽,折戟沉沙,更看不到血染山河,苍天恸哭。

      比起那些风花雪月之事……或许这才是我与宁逸的真实,一点一滴,皆为岁月。

      三月十六,是我生辰,苍梧城下一场血战,折损五成,终得凯旋。

      宁逸知我心中所想。

      我们在苍梧城头三拜九叩,身后三军缟素,凯歌震天。

      甄家宁逸,周氏予涣。

      一拜沙场亡灵,泉下安息。

      二拜大周山河,万里无恙。

      三拜心中所念,同心同寿。

      “礼成。”
      ·
      ·
      史书一页,有载:赵王予涣,乾元二十年生,少有节义,勇猛劲疾,及长从军,屡建奇功,征战四纪,明嘉二十年三月,王大败西越诸部,帝心许之,特设“大将军王”以封之。王一心为国,终生未娶,帝以皇子承渲嗣之。雍治元年病笃,薨,雍治帝尊叔父遗志,葬王于上京宪陵,永为大周屏障。

      又载:甄宁逸,字随然,辅国大将军甄珩次子也,乾元十六年生,年十六而从军,身长八尺,姿颜雄伟,勇冠三军,性行谦冲。有卫霍之谋,兼李岳之德,官至怀化将军。尝为赵王伴读,情义深笃。时以嫖姚校尉之言自勉,终生未娶。雍治元年,赵王薨,逸追思哭泣而卒。帝追封永贞郡王,随葬赵王陵寝。

      墓志曰:乐则同乐,忧则同忧,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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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番外·予涣(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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